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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根本忘記有洗衣服。

  阿秋比鬧鐘的響鈴還快醒來,提前按掉開關,他沒有半點睡意。上完廁所後他走向曬衣間,將晾了一個月的衣服全取下、暫時丟到客廳的沙發上。回到洗衣機前,一件一件從圓筒槽內搆出,套上衣架,掛上衣竿。

  發現電視旁的手機沒了電,於是他先將手機插進充電座。今天暫時不會被親近的來電打擾,他覺得沒有不好。

  阿秋走向廚房,從冰箱拿出瓶裝燕麥然後直接飲下,冰冷正迫使他的意識鮮明。再將從便利商店預買好的三明治吃完,他坐上餐桌前的木椅,什麼都沒想。

  偶爾清醒的放空,暫時就順從風的牽引,從幽藍如夜的天絨絨蔓延,毛邊的早晨,想像只停在想而不成像,恍若一隻蜻蜓輕挑水面,波紋一個圈又一個圓,然而最終止於原點。

  心比觸經冰涼流體的腸胃還不安,悶得他必須喘氣、才能繼續保持視覺不受扭曲。聽覺變得立體,配合時間的四度,他聽見窗外的綠色正在招喚,長大後的樹像都市裡最後的健康,倘若枯黃也只是,秋的警語。

  「不能睡!」

  他逼迫著自己,用指腹反覆擰著自己頭皮。

  還是扶住胸口,頭的昏沉正跟隨著心的覺醒,他必須趕緊衝回床頭。還以為用不上那些針了,他立即拆了幾包藥劑然後敲斷開口,搖晃的手將針筒的細針探入藥池,如嘴舌貪婪地飲盡,接著,要像利齒嚼進皮膚,直抵血管,注入──

  時間不早了,他彈跳起,用沾過酒精的棉花抵著注射處,將散落的器物都先丟進床邊的桶子,拿起公事包、披上大衣,鑰匙串的聲音在大衣口袋叮鈴笑著,確保能解開鎖的只有自己,於是阿秋踏出了住屋,關上門後鎖上。

  上班。

  下班。

  幾天下來除了白天和黑夜,世界像是忘了季節,冷暖的交接不再強烈,不過也就這麼幾天,他自然無法等出季節的瞬變。通勤間,比起駕馭的自己,馳騁道路的機車彷彿更自由。

  回到家,他從廚櫃搬出了玻璃器組,打算煮咖啡,畢竟大學時代除了待在調飲社,便是跑咖啡研磨社。不是他喜歡咖啡、也不是他喜歡茶,但是當時的他全都喜歡。現在,他找不到裝咖啡豆的罐子。

  打開傳真機,試著等待可能傳來的資料。若是等會兒自己整理資料完,他也會盡快回傳報社,資訊這種玩意必須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

  散在沙發的衣服,他會折,卻感到很睽違。甚至在折完成堆的衣服後,在分類堆疊時還戰戰兢兢。稍微望進自己的房間,衣服應該是要放進自己的衣櫥?

  暫時擱下衣服,阿秋開了電視,然後又走進房間用電腦播放音樂,房子頓時熱鬧許多。他欣喜地舉起雙手,在半空依憑印象,如同指揮家移動他的手,旋律就好像任他操縱,不曾背信。

  將打包好的垃圾和回收物提起,他下樓將它們扔進符合規定的箱裝車,收拾人員會在特定時間來清理。摸摸褲子口袋,錢包有帶,距離他家腳程十五分鐘有個夜市,他決定晚餐就在小吃攤解決。

  蚵仔煎,第一次和第二次是跟誰?他忘了,但是第三次以後他都記得。向老闆點了一份蚵仔煎外加一份臭豆腐,他坐進熟悉的攤販小桌,四桌中就最裡面那桌沒人。不久老闆端上盤子,「就你一個人嗎?」嬌小的老奶奶問候,蒼老而柔和。

  她都記得,他也曉得,但是他只是微笑,客氣地點點頭就沉默地吃。筷子戳下去後切割,想要夾起看似完整的皮,它卻順著粉紅色的醬汁爽快滑去,為什麼要順著粉紅色走呢,因為屬於幸福的滋味、和顏色?他終究還是夾起來了,不再顧慮形狀大口嚥下。

  這家的蚵仔沒什麼土味,又飽滿,襯得上彈牙的勾欠軟皮,小白菜適度平衡了油膩感。豆腐的臭是人的氣味,不完美的美,蒜瓣醬油和香菜為它提味,阿秋真是好久沒嚐過小吃,比什麼正常餐點還像樣。

  他記得第三次後吃蚵仔煎的所有記憶,雖然印象模糊。

  天空幾隻蒼蠅、地上幾隻螞蟻,然後螞蟻爬上桌邊、牆面、更高的樓,更高的樓不過五層,能爬得多遠?阿秋拿起紙巾擦擦嘴,想著若將潔白的紙巾擋在眼前一看,那麼街上的人和人都只是螞蟻和螞蟻,混著微弱的黃光,搖曳的黑點,並像洪水即將氾濫的數量爬行。

  阿秋對著盤前的一隻螞蟻笑,放下的手邊的筷子沒將牠壓扁,他向老奶奶付了錢就離去。擋住牠暫時的去路,但是甩甩頭,牠很快就會繞出新的路。

 

 

  生理影響心理,心理影響生理。

  白天,偶爾懷念起高中的日子,他就不騎機車,沒目的地招了台公車然後走上。是前往高中的路線,顛顛簸簸晃晃盪盪,沒空位就站,有後面的空位就坐。坐在靠窗的位置時,雙人座旁來來去去散散,但是對他來說旁邊還是空的,他不去看就不知道。望出窗外,不停觀察,幾個翹課的學生甩動扁的書包,步伐外八地嚴重。一隻沒項圈的狗不怎麼抬頭只是向前,超過一個老人。

  晴時多雲偶陣雨,當雨滴打上窗面,天邊的雲還洗練不去陰影。玻璃透明、像流體的水晶,不規則地顫動著,滑落。雨越來越暴,午後深沉的激動,阿秋看著經過窗邊的車,旋轉的輪胎自地面輾出朵朵晶花,接著又化作地面的雨流。

  如果公車馳騁得轟隆,他就哼歌,雨落的景緻配合細微的點滴聲,讓喉嚨傳出的歌有了畫面,轟隆聲會替他掩飾低沉的嗓音,不被誰聽見。MP3和 i-Pod他都不曾擁有,但是沒關係,他哼給自己聽,做自己的點唱機。的確沒有一首歌能從頭唱到完,曲調他都記得,只是向來對文字敏感的他面對歌詞竟束手無策,更多時候他哼出的只是無字的旋律,語言的消失卻反倒使歌平易。

  像是遠古流傳結界的術法,只要一哼歌,他就有了自己的世界,別人走不進,而他不要求更多。

  印象中的兩人互相傾聽,從最初虛無的聊天室,戴著耳機哼一首歌,直到走進實體的眼前、手中、懷裡,逐漸地,他肯對文字移情別戀,試著現實一點。

  他再也找不到那兩人。

  雨小了,高中的站牌到了,但是阿秋沒按鈴,公車就繼續開。

  窗外,學校的門口過去了,延續的圍牆經過幾秒後,也在視線中斷去。不知道社團的學弟妹現在怎樣了?當初也不過是附和才加入,如今怎會料到教自己有些眷戀。他有回去過,被拉回去的,幾年前,看著靦腆笑著的學弟妹們,他感到勢力沒有最初期的強勢和鼎盛,估計校方現在對打壓是得心應手,因為該顧慮的人都沒有了。

  無法回去才是過去,越想忘記就越是想起。

  記憶是場天大的騙局,其實他清楚,但是看破與否他不在乎,他現在的心情很靜。

  公車繞了一大圈才回到他上車的那站,短短兩小時,像反省完一輩子。

 

 

  一支接一支針筒注射,消炎藥、營養劑、麻醉、安眠,一夜接一夜。有時候他覺得奇怪,分明很久沒有浸浴泳池,然而鼻頭的酸解不開,像是潛進泳池最底,氯的存在越來越龐大、鮮明,最後堵塞,他的鼻子再也無法呼吸。

  還可以張開口,可是咽喉的附近,粉碎性的痛,一塊一塊卻無法分割,全然鎖在唯一能夠呼吸的管道。

  清澈的幻想像是能用手抓住,在眼的邊邊。

  隨後沉進深眠。

  工作或者中間休息時間,沒人注意時他就會咳嗽,咳到胸腔的臟器都疼得像要爆裂,可是他不說。似乎有人察覺時他笑著搖頭說不要緊,他面無表情或者陪笑般,瀟灑帶過所有情緒,不願教他人為自己的健康問題感到壓力。鼻涕比較麻煩,但是總會有沒有目光聚焦的片刻,他躲進廁所擤去。

  他不看醫生,不相信人的醫生。想起很久以前他還有看病的記憶,卻不溫暖,燈光閃爍渙散的白,空調的冷說不定比極地還蒼涼。倘若有孩子的嚎啕聲,那還有點生命,但是很多時候診所是冷靜的。病人們或坐或站默默地等,看著稍微上方的LED燈板,等掛號的紅色數字從二位數變成三位數。

  拿出籠內的蠟燭點燃,不過他聞不到香,他將所有蠟燭都點著後,還是聞不到。帶血的痰常出現在廁所的白瓷水槽,鏡子裡的他越來越憔悴,但是笑一笑,他覺得自己不曾改變,因為自己不再對生活出爾反爾,答應的就會堅守。

  他說過,都不會變。

  他會調製藥劑,劑量的拿捏是他多次實驗過後而有的才華,至於藥的貨源,反正總有走私商或者密醫,透過網路的暗示他能夠確切掌握。

  總算找到咖啡豆了,在爸媽無聲的房裡。燈光是黃,冬季來臨時適用,因為不常使用這間,也就沒在前些時候換下。裡頭堆積的物品是由於前些時候的一些事,而產生必須不見光的雜物,隔壁儲物室放不下,於是暫且擱置此處。

  他聞不到,還是聞不到,咖啡豆已經手搖成粉,由冷至熱,滾沸著煮。煮好後倒入咖啡杯,糖粉一匙一匙一匙加,渺小的湯匙在黑色漩渦裡搖晃,喝下去後又苦又甜膩,鼻頭的酸因為熱暫時融解,卻把舌頭燙麻。

  沙發上的衣服就別再去想是否該放進衣櫥,任由它們躺著,需要時再套上。透過皮膚,他感到悶,全數的蠟燭燃燒太激烈,於是他將房內能開的窗都搖開,壓下立式電風扇的旋轉鈕。然後,他才茫然注意到電視播放著節目,房間內的音樂也還開著,是進門後的事還是昨日?

  他不知道,也不去看到,只要不知道,只要不看到。全身的肌肉其實痠痛發麻,然後已經慣性到從口袋就能摸出針筒,密集的紅點沿著靜脈鑽取,也不管什麼藥不斷地灌進。血偶爾止不住,染紅整塊棉花。

  坐上電腦桌前。網路更新這麼多年的漫畫連載,每天都有推陳出新,但是不一定是他喜歡的,而他喜歡的,別人未必喜歡。下載完的電影,他點閱,然後往後拖曳些,將影片的定格塊拉幾次,他又點擊右上方的叉叉,關閉視窗。

  他步履蹣跚,卻又非走不可,在熱鬧喧嘩的屋子裡,他待在自己的空間,用忙碌填充許多快樂,流淌的冷汗像是自然,他去洗手台前用冷水拚命潑臉,相信物極必反,身體的顫抖就當作興奮,再更樂觀些。

  他還有一個好的不得了的朋友,幫他保留住一份不賴的工作,因為有那麼多的好,他的明天還要認真打拚。

  將房間關進密不透風的暗裡,癱躺在床,意識的消退真切地不似夢,所謂青春風化成沙,心湖見底後能夠握起一把乾燥的泥。他有些明白,因為在不久前的年少記憶,他拚命模擬的感受不過如此,一點一滴流逝。

  重病的昏沉以咖啡因佐料,他想睡卻睡不著,越來越痛,比起喪失全世界,他倒是比較在意喉嚨的痛,因此他將沙啞、失聲、為語言奔喪……文字和語言是他不可或缺的存在。他想睡卻睡不著。想啊想啊拚命地想。

  一點,兩點,三點,四點,偷偷數著時間,時間卻不屬於自己。床頭流傳的故事他不要,豎起耳,傾聽房間的門後、客廳的門後,有沒有外來的喀嚓聲?他等待門被開啟,然而兩把進門的鑰匙都放在客廳桌面,一把多支成串,一把單獨成串。

  打從開始就篤定明天不會去工作,後天也不會。說起來,其實結束休假後去上班,隔天就沒有再去過。傳真機只是啟動幾小時後就拔掉線,手機充電完就沒開過。他都知道,他都看到,最好的朋友根本不是來探望他,對方確保他的健康並不是在乎他的健康。但是他不難過,他很快樂,非常快樂。

  呼吸則越來越慢。

 

 

  可是,他夢不見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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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