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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中元、中秋、萬聖、聖誕,有些是他不可以過的節日,有些是他不要過的。無論過與不過,時間還是繼續行進。他以外的存在逐漸流失,所有事物的意義,包括節日,都不再有意義,隨著他將桌曆的天數一張張撕去。

  天氣冷了,有時候他氣自己膽小,因為怕冷就套上多層大衣,不敢等待死亡的北風擁抱,要他失溫。已經一無所有,他早就決定都豁出去,什麼死亡方式都嘗試。自焚時裹著一層塑膠毯以防波及周邊建築,即便附近只是廢墟;上吊的麻繩選擇本土製造,固定用的高架也事先測試過韌度;他最近改吃維他命而不吃毒,維他命劑量是一次一罐,或許過度的營養才能致使真正的有害。

  忍得辛苦,從灼傷的等級直接換算成幾分熟的熱度,他卻還是從一片塑膠焦味中爬出,完好如初的肉身,當時眼球的水分都被燒乾,結果他還是眨著零度數的雙眼,爬出毯子。肢體僵硬的蜷曲他有稍微意識到,然而黑炭像只是鍍在他皮膚,在他爬出後,碎成了灰。

  麻繩還是斷了,透過他潛意識中強烈的求生慾望。染血的麻繩像是要提醒他,他是用手拚命拉扯、在每次窒息前掙扎,然後死,不久又喘過氣來掙扎,就算他要自己別動,手就是動了。

  過量的營養是毒,折磨他一個月的時間康復。

  他還是,死不掉。

  「我們該走了。」

  寒冬的黃昏裡,曉提出了告別。牠用頭輕輕摩娑霞的羽身,霞還是很虛弱,但是已經不如起初的奄奄一息,「早點安上玻璃吧,冬夜很冷。」牠們倆頸上都繫有黑色圍巾,是霞在閒暇時候織的,用儲物櫃裡的材料。

  好多曾有的物品都放置在那房裡,整理好一排又一排的儲物櫃,「所以我又是一個人了?」

  包括日記本也是。他後來拿出時只是不斷思索,他的文字究竟能挽回什麼?能不能、挽回些什麼?可是什麼也沒發生。他坐在旋轉椅上將方向轉至窗台,抬高眼光,睥睨與原世界相違的生物。

  「我會再回來。你身上不老不死的咒很有趣,我會需要它。」曉完全沒有含蓄,力尊牠的功利主義,原來他的詛咒從來不是祕密,「還有我偷看了夾在日記本的報導。」

  「我知道你偷看了。」沒什麼值得慌張。

  「你怎麼知道的?」牠還趁對方上吊後、陷入昏迷時偷看,確定不會被發現。

  「霞告訴我你偷看。」

  「不是妳叫我偷看的!」這樣算哪門子的偷看!曉叫囂,聲音卻很溫柔,因為霞正將頭塞進鳳凰的豐羽間撒嬌,青藍與金黃的光交融,像星辰纏綿。腹黑的青鳥。

  她死了。婚宴時動盪的末日,她竟穿著婚紗從會場直奔他的住所,新郎沒有追來,而他和她就緊擁住對方,拚命禱告。沒想到當下的末日成為他最無與倫比的快樂,分明知道自己不用怕死,然而怕她死,美麗的新娘,樓牆崩塌的聲響不時從周遭傳出,錯落有致,悅耳的像是鋼琴的詠嘆,倘若這棟樓有閃失,他將用他的背脊為她擋下所有,他們像是完成比婚禮更珍貴的儀式。

  然後真的送她走了,三天後,新郎開了轎車來接她,打算等末日的地動終結後,重新起誓,然而這次不辦喜宴了,還有太多的喪禮需要奔波。

  友人不生氣,也不難過,他一如往常地朝阿秋笑了笑,這次的笑,不表示阿秋所清楚的任何情緒。

  好快。

  三天後,街道漫天飛舞的報紙裡,他獲取她遭受槍擊的訊息。

  其實是一串死者名單。有些人認為世界末日逃不掉了,不如透過私藏的改造槍械放逐自我,趁大限將至前,沿街掃射路人。從秘密共組、到一大票人行動,最後他們全死在鎮暴警察的槍口下。其實最近一直有這樣的傢伙,不過先前只是揮刀亂砍。

  就算末日死再多人,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世界的秩序亂也好,不亂也罷。

  還沒當上真正的新娘,美麗的她,送進醫院時有太多人需要搶救,她並沒有等到治療。

  剎那他記起她的名,從此,世界再也沒有後果,他再也不用顧慮什麼嚴重性。友人什麼也沒跟他說,他的公司仍在運作,他的手機卻打不通。打進公司專線、接洽人員謝絕訪談。

  失去了世界、失去了白晝與黑夜,他的時間真正不再是時間,沒有期限。

  他想死。別人可能在末日當下有千百個想死的理由,他只有一個、只要這麼一個,「你們不懂,這跟我所預想的完全不同。」

  他知道是要看著他們死了,從他漫漫長長的人生裡,他計劃好笑著,給他們倆最用力最勉強的笑──無論多寂寞──當他們變成老公公和老婆婆時,白花花的髮以及滿臉的怪皺紋,他也依然要以這般青少年的臉龐去笑,笑他們拄著拐杖搖搖晃晃,然後陪伴他們直到終結。

  原本這就是他的預想,最簡單、最平凡。之間可能的種種意外,他都想過。

  該說道別的時候,可能事故,可能隱疾,也許很久,也許很快。

  再快,也不該這麼快。他甚至連說再見也沒有,她離開時他都不在她的身邊。

  一個人。

  「我聽見她打來了,可是她都不說話……不說話……她不說!為什麼不說?」阿秋猛然站起──將手機狠狠砸向牆──支離破碎。他不相信這一切已經發生,有些時候他根本覺得,一直播打無人回應的號碼,總有一天會接上,然後親愛的問候就在他耳邊縈繞:「嘿,阿秋,這麼晚了還打給我?太想我喔?」因為她根本沒死。

  身後的空椅空轉著空,雖然會停但是他覺得若無止境。他確定他是在騙自己,因為他已經忘不掉她的夢想、她的笑、她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柔軟的髮香是用什麼牌子來洗髮、一場一場擁抱的夜、她的名字。

  他的天賦從不背叛,透過天賦他得知,已是永遠失去她。

  「別放棄你銳利的黑暗,秋先生,」破窗下的霞再次提醒,冰冷得像是沒有情緒,「別試圖作無謂的尋死,一定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你做,所以你還活著。」

  「不!這只是可悲的命運!我注定憂鬱再憂鬱、卻只有憂鬱!命運明擺著就是想看樂子──看我憂鬱的存在覺得爽?不老不死是每個人的夢?拿去啊,都拿去啊!文字──語言──記憶──思想──想像──什麼都──快點──拿去。我不要這種天賦,我不要!」他歇斯底里。

  「不要向命運低頭,永遠不要。」閃光的鳳凰只是肅穆,以往的不正經感像全是裝的,「雖然你身在結界,不懂人言的異生物是進不來,可是你得注意人類,尤其是一個叫作『虫燁』的男人,他懂得術法,能夠影響人心,更甚至是蠱惑……」

  「所以你要說你們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影響人心?蠱惑?當初的暴民是受到他驅使所以才發狂?然後她就──受到波及?你們覺得會有這種巧合?有嗎?所以你在關心我、擔心我受傷害?不用擔心、我根本不會受傷害──我也不過五個月前才認識你們,不,是接觸,接觸你們這些怪物!宣揚那無聊的魔術──詐術──包括『鳥可能會說話』這點真是不足為信!這世界有魔法魔法──那為什麼沒有復生的可能?想復活一個人、到底需要什麼理由?想復活──他媽的違逆什麼宇宙法則──去他媽的宇宙法則!」

  「我沒說過沒可能,你就盡管試著冒險、打破法則吧,別再服毒。」曉勸阻。

  但是他不聽,再次從大衣的口袋裡抓出準備好的針筒,一支接一支幾乎是亂插,五顏六色的液體全流進他身體,錯置的孔洞開始淌血,佈滿皮膚,像會長大的紋身,「反正又死不了!大驚小怪!大驚小怪!」興奮劑在發作,他一邊笑一邊嘔血,還有許許多多藥效,透過眼睛、耳朵、以及鼻孔,從流淌的鮮紅裡得到應證,「別再管我了,反正我是一個人,一個人,她也是一個人走的,每個人打從開始就是一個人,一個人,只是我不小心忘記了……不小心……」

  一忘,就是十幾年。

  若他沒遇見她,會不會在家變後,能夠自己學好武裝?暴力的堅強。

  已經無法是一個人。

  眼前一片黑暗。

  不想放棄某些習慣,握緊的手裡什麼也沒有。儘管關注他們倆時常教自己窘迫和無奈,但是這些習慣,幾乎是他對這世界的所有相信。

 

 

  ……喂。

  冬夜的雨特別清冷,從破空的窗口飄進,打濕臉。

  又誤會了。

  是一個沒雨的冬夜。

  可是為什麼面龐的血漬,開始消融?重新結上透明的霜。鹹澀的霜,冬夜的霜特別清冷,在流動和靜止間靜止和流動。枕在柔白的病床上,不願去多想康復的那日,以後。

  淅瀝瀝瀝……

  雨啊。

  恐怕是不停了。

 

 

  醒來後他發現,曉和霞離開了,金色和青色像場夢般淡去。

  早晨很亮。

  亮到,他在瞬間看到的物件都變白色,看不到的則沒有顏色。

  窗台上遺留三包菸,阿秋坐起身後,拿起包裝盒搖幾下,發現三包中有兩包已經空了,最後一包只有一支菸。他覺得好笑,但是沒笑,靜靜地,在床頭櫃上翻出打火機,接著點燃。菸頭通紅,他吸滿一口又吐出來,煙霧瀰漫如看不清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上床的。

  其實他都知道,他知道。

  再過幾天,阿秋想必會將牠們的名字都忘掉,而對他來說,這樣才是正常。忘記後還會懷疑牠們是否存在?什麼是現實什麼又是夢?在這載浮載沉的世界。

 

 

一月三日

 

  古人曾以「飲鴆止渴」作為告誡,不願多讓悔恨覆轍,「只顧眼前利益,不顧後果嚴重性。」勿飲下蘸有鴆羽的水,解了生命的渴,死亡飽滿後發酵成熟。

  可是對我來說,教我幸福的不會是青鳥,而是鴆鳥。死亡的綺麗總令我嚮往親身體會。鴆鳥不像青鳥和鳳凰,並不是傳說,現實世界還是存在有這種鳥。但是屬於鳳凰的青鳥只有一隻,屬於我的鴆鳥也只有一隻。卻好疲憊,尋覓的道路顛沛流離,除了孤獨和傷悲,將不再有誰陪伴。

  我不會停止服毒,只要能夠接近死亡我就不停。感謝曾有牠們勸阻,儘管我不受教,牠們的認真令我感到自己並非一人。儘管我現在是一個人。

  幸福的鴆鳥喔,我將循著牠的尾翼,跟隨我摯愛的人。幸福不是嚮往,而是尋找和創造。幸福的鴆鳥喔。

  今天不吃油漆屑泡牛奶!改吃牛奶渣泡油漆!

  新的一年,人生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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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