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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置一床透明的缸在房間中央,成年男子能夠完全躺下的容量,缸裡滿滿五顏六色的彈珠。感到沮喪時,青年會脫去衣物,赤裸地沉進彈珠的海,想要腦袋更空白,就將臉也埋進去,模仿窒息。沮喪的灰色逐漸散去,晶瑩的五光十色圍繞像是星雲,他與它們群飛,花季就到眼前。明明身體感覺冰冷,心情卻好暖好香。

  「人為什麼一定要吃飯?」

  「是因為要供給活下去的能量啊,不吃飯是不行的。」

  「我知道你說的,只是,人真的不能不吃飯也活下去?可以走來走去那種活下去。」

  對方皺起眉頭,俯視躺在缸裡的青年,豁然開朗。是的,沒發生的不表示不可能,就算論及吃飯這種稀鬆平常的事。青年是他科學的謬思,他說,青年對他來說,十分重要。

  對他來說,母親也是十分重要。

  他和母親都是社會上所謂的成功人士,而青年的誕生原本應該承接這部分的設定,可是沒有,至少理科的才華,青年可是憑藉笨拙的努力才能搆著及格的邊,說笨拙的努力恐怕還不夠,還有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從幼稚園園長到小學校長,國中班導到高中班導,從一開始充滿希望的期望到近乎數落的感到遺憾,到大學已經剩下初次見面的同學偶爾會提到這件事,「你是不是他們的……」

  從小的時候青年就清楚明白自己是個失敗品,還是會努力,只是沒到拚命。學校的書桌被翻倒在地,書包穿過樹雲一路散落至中庭。他很快就明白不用反抗,也不用展現過多的情緒與話語,這是他從另一個相同遭遇的同學經歷中讀取到,那個同學後來就再也沒到班上,後來又有一個同學頂替被同樣力道對待的位置。他書寫文章,全是不入流的厭世內容,沒有砲火煙硝的憤世嫉俗,沒有咒詛傷害、咒詛製造傷害的人,只是頹廢,像是陷進流沙不會盲目掙扎,但是也不帶希望,活在事實發生之中,瘀傷和見血,平靜,毫無辦法。

  輕生的想法一直如影隨形,畢竟自己是應該被取消的錯誤,可是任何想的到的辦法好像都會痛,好像還有什麼他必須留下的理由,好像只是暫時想不到。

  母親是個溫柔兼且耐心十足的人,青年說的話她都聽進去,寫的字她都看進眼裡,「可是還是要努力啊,人只要努力就行。」聽聞青年年紀輕輕就覺得活著沒有意義的宣言,母親會試著感同身受,然後表示真的很痛苦,活著處處感到碰壁是非常辛苦的,可是,能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希望你能救起自己。

  母親後來上吊自殺,那是青年即將上大學的時候。家裡只剩青年和他相依為命。

  關於他:比起母親,起先彼此並沒有太多時間上的接觸,是母親離開後,他不得不抽出時間來與青年對話,以及撫養青年直到大學畢業,這是母親從孩子誕生起就許下的初衷。「吃過飯了嗎?洗好澡了嗎?好。」然後對方要不是笑,就是像是當機般愣在當下,大概又在思索自己手邊的研究,看著青年可是眼中沒有任何一個誰。他一輩子都在思考,恐怕連作夢都是夢到方程式與論述。

  也可能有個誰,不然他不會那樣處理母親的後事。

  「不吃不喝、也可以走來走去那種活下去……」

  一雙手伸進浴缸的彈珠堆裡將青年撈起,青年沒有阻止那雙手,掌壓在他胸腹上若有似無游移。

  「你不是要上班?快穿衣服吧。」

  「我自己都忘了。」對方竟會記得青年自己都想放棄的事。

  青年從浴缸翻出,一些彈珠滴哩答啦跟著青年跳出。青年轉身,從掛衣桿上取下襯衫長褲,蹲下身從櫃中尋找要穿的內著,站起身,轉身,穿起來,時間是這麼緩慢,場景像是凝結。遙遠的目光中也可能有個誰,不是只有母親的後事需要處理。青年提起公事包後走出門。

  雙眼偶爾流轉的彩色蝴蝶,不是青年夢到蝴蝶或者蝴蝶夢到青年,青年和蝴蝶是誰的夢?後來對方將母親的遺體浸入防腐液中,封在一個巨大玻璃儀器,他的研究後來都不出門,就在房間之間走來走去,要吃什麼,打電話叫外送。對方執迷母親的來生,青年打完卡,坐上公司的旋轉辦公椅,卻只追索母親的死因,「被困在成功幸福的想像……無法與失敗共生……」一種人間失格的妄想,從來失敗也只是成功的過程,那應該才是接受失敗的理由。可是想要抵達的成功過於魔幻,根本不配寫實。每當青年這樣想到,眼淚就聰明地在沒人注意時落下來,他有的慧根也就這些,而青年會感到舒服點。

  青年的思緒時常就在房間之間走來走去,自囚於房間之間。受到任何外在事物的侵略,青年就反射性地越來越沒有表情,將情感的船帆收起不前進也就無畏風雨,青年就是停駐在這麼安全的位置,誰都不瞭解他,可是誰也不用擔心受到他的傷害,這是殘酷現實中最相安無事的相處模式。

  青年與他之間也不是沒有更多相處,例如在飯桌上偶爾會像是變魔術般變出滿桌飯菜。電影院他又將自己的外套披上青年,說青年穿得不夠多,散場後到哪間店裡帶件大衣給青年。書局的書翻著翻著就會喃喃提到絕對無法推翻青年厭世的字句。在風景中留影,在傳統夜市找到打彈珠的攤位坐下來玩,最初的時候是三個人,坐下,玩打彈珠。老闆送的軟糖甜的香的,和接吻一樣味道。人體是乘載豐盛色彩彈珠的機關,彈一彈,打一打,擅長的人總是輕易得分,可是又不兌換禮物,只是將積分卡繼續收著,守住神秘,收進心中的繭居。

  青年是迷航的船長,失去處世的手感,也對未來半盲,「為什麼非得他不可?遇見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會是認真以待……」同事瞇起細窄的黃眼睛,冷藍的爬蟲鱗片大部分被西服覆蓋,可是很難不注意到蜥蜴的頭顱和滿口利齒,晃著尾巴。鱷魚一有時間就會浮盪在船邊,在月夜下探出頭與船長說話。再回過神,同事們偷笑,一旁一直等待青年回過神回應的同事非常火大,他們還是等待,保持距離觀望。青年的同事不是蜥蜴人,沒有夢不落,沒有彼得潘,沒有蝴蝶。沒有。

  生命也不全然沒有感到成功的時候,只是,瞬間與永遠的感覺高下立判,而失敗佔據著大部分的時間,無從改變。他對青年的溫柔,是複製母親的溫柔,他又把青年視作母親。或者,可能,從更早更早以前……青年很快就明白不用反抗,也不用展現過多的情緒與話語,虛構見光的時刻,在不可告人的時間裡,可是也沒有要阻止事情的發生,實驗,失敗,再實驗,再失敗……反覆實驗失敗的狂喜。這樣就好,這樣最好。對方走進暗房,拾起蝶身,撫摸,同意是可以埋葬的秘密,新鮮的屍體是最柔軟、最容易塑形,他探進體內,反覆,一根針從此扎進胸口,無從逃脫,走入死局。將其展開後固定床板上,鋪上半透明的暗語,以鑷子及更多道具調整細節,繼續放至不見光且不潮濕的房間,色彩會在陰霾以及沒有淚水中留存。對方將成品置入透明的缸中。嘩啦,滿地的彈珠沒有收拾也不會滑倒,他會接好。

  青年的書寫沒有提及製作蝴蝶標本的過程。他只是在意起一個不真實的人,在現實可是不是活在現實的人,明明這個人處理的就是理性、科學,遭遇時彷彿陷入平行時空,那是最恐懼同時最想要的瘋狂,那是不可以修成正果的可能。青年書寫的是這一部份。母親是個溫柔兼且耐心十足的人,青年說的話她都聽進去,寫的字她都看進眼裡。

  「我找到不吃不喝、也可以走來走去那種存在下去……」不是用活這個字眼,對方說存在。

  他告訴青年方法,鉅細靡遺,走進儀器,滿懷實驗精神自殺,可是沒有反應。到底想要青年見證什麼?為何沒有先試用在母親身上?不是說一定會成功?青年默背起對方給他的方法、腦海盤旋的全是斷簡殘篇蒙太奇,想著,就跟著一起失敗。結果失敗,青年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成為他口中信誓旦旦不吃不喝、也可以走來走去那種存在。一隻遙遠的蝴蝶振翅,造成異地一場不可收拾的颶風,青年還沒有振翅,這風已經吹得自己的世界崩塌,航向支離,宇宙壞死。試著走出去,可是走不出去。他哭,他笑,他是只能等人進入的房間,可是他不要任何人再進入,他什麼都守護不住。彈珠傾灑,像是雨聲。

  成為永不破繭的孤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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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