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可暴走

　　不知道為何能記住牠們的名字，像場夢般降臨。

　　現在牠回來了。同樣有些疲倦和狼狽，但是起碼沒有血跡斑斑。在探查完昏迷不醒的青鳥，牠又跑去浴室沖澡，這次出來除了暖光散發，還帶有沐浴乳的香氣。

　　「我可以跟你收錢嗎？」那牌子的沐浴乳是他很喜歡的。

　　沒想到對方一聽見，毛全嚇得豎起來，「要──錢──喔──」聖鳥的架勢蕩然無存。

　　他回頭看著日記裡夾著的一張紙，「可以不用。」阿秋沒想過對方的反應會這麼大。

　　曉鬆一口氣，接著語重心長：「你知道嗎，活在這世界，錢很重要的……」怎麼一隻異生物也說這種充滿人性的話，顯然在都市受過什麼打擊，「要抽菸嗎？」牠又霸道地站上他桌面，阿秋這才發現今天的牠不一樣，身上多綁了三包菸盒。

　　他沒有拒絕，蓋住日記本。曉揮揮翅，一根菸就順著光流直衝阿秋的嘴──差點要整根沒入嘴，「你可以客氣點嗎？」以指間夾住菸，抽出，他才抱怨完就發現曉的香菸已經點著，又發現自己手上的菸也是。

　　這隻鳳凰根本就是超級不良典範，徹底辜負古人理想，「魔法是超能力嗎？感覺需要什麼代價。」他對魔法並不抱持著樂觀，況且這名詞也出現得太突然。

　　對方只是專心吸著菸，仍是盯著阿秋好一會兒，像是觀察，「你抽過菸？」牠以翅膀上茂密的金羽夾住菸，短小的嘴喙吐出白煙。

　　阿秋只是搖頭，繼續吸他的菸。

　　曉又覺得有趣了，明知道氣管裡還有煙，他笑到嗆到，「普通人第一次抽菸都會嗆到咳……就像我……現在……這樣……哈哈咳咳……真有慧根啊你。」

　　他是聽說過有人會嗆到，但是他急於將富含尼古丁的氣體全吸進肺，他想這大概是順口的原因，的確心情變得很好，很像在度假，他大口抽可是頭開始悶痛，所以決定還是小口抽。

　　不知道要吸入多少尼古丁才會讓他的肺致癌，然後死去。

　　他得加把勁。

　　「霞的身體有好一些？」曉不在時，他會定時去查看霞的狀況。

　　「還不錯，可能是陰宅加上你這個黑暗系少年的照顧。」曉都會不自覺說出很惡毒的話。牠靠著牆壁，差不多就像書桌上的檯燈，「我很感激你。」

　　「你之前離開是為什麼？」他還是禁不起好奇。

　　「要解決一個問題。」曉沒有隱瞞，也沒有說清楚。白煙在流光裡繚繞，就像漣漪。

　　口乾渴了，手提起桌角邊的瓶子搖晃，裡頭還有不少牛奶，他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然後放下瓶子、繼續煙燻自己的肺，「等等，我打個電話。」阿秋抓起手機就往房外走，不久就有說有笑，快樂極了。

　　阿秋回房後坐上病床，「誰啊？」曉盯著他問，黑溜溜的眼珠轉動著。

　　牠在觀察，「祕密。」他答覆。

　　能夠讓人有如此曖昧的回答，應該離愛情相去不遠。

　　但是總覺得哪裡奇怪，「你又沒出門工作，怎麼會有錢買牛奶？」他應該是下樓買那家吭錢超商的牛奶吧？都市幾乎在整建，補給品大多是用分派的，像那種高級瓶裝的牛奶，只有這棟公寓樓下的超商才會賣。也不知道貨源哪來的，連招牌都沒見過。

　　不過也要有膽量才能進去買，櫃台根本沒人，但是要是不付錢、直接拿走商品，鐵捲門會瞬間落下，然後，發出人聲的自動門會不斷「歡迎光臨」、「歡迎光臨」、「歡迎光臨」，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聲音，除非在櫃台放了錢，門才會開啟（而且門打不壞，有人試過，結果收銀機的螢幕開始計算索賠）。牠當初是打探清楚了才進去買，普通時候也不會正大光明闖進人類的世界，不過這家超商例外，反正不是人類開設。

　　俗話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雖然牠也很想拿走飼料就跑……還是乖乖付了錢。

　　結果牠離開時，自動門發出的聲音不是「謝謝光臨」而是冷笑！

　　這棟陰宅……

　　「哦？牛奶嗎，不用錢啊，我都下樓去超商直接拿走。」走出去時還聽見親切的「歡迎下次再來」，真是家品質優良的超商啊，白金級的。

　　「那殺千刀的超商啊啊啊──」不止人類、包括其它生物為了生存而光顧，被逼得要交出許多等值的代價──牠自己還是靠以前人類夥伴的戶頭才有錢領，居然差別待遇！最廉價的香菸還算牠兩倍價格！牠要找老闆算帳！

　　曉又離去了，留下阿秋一個人，品嘗著菸。

八月二十四日

　　我跳過樓。回想當時我前往二十層樓高的天台，恰巧遇上相約自殺的人們。末日後滋生希望也有絕望，夜色很美，眼前沒有都市大樓的光點。總之是排隊下去了，但是我還是怕高，本來不想跳了、打算回家睡覺，但是排在我後面的人不斷催促，他們推我。下去時我還發出尖叫，又不是遊樂設施。

　　啪嚓。

　　結果肉體和意識恢復得太快，醒來時夜還籠罩，我從一堆屍首間血淋淋地站起，嘆了很多氣。應該是有人發現情況而去通知，圍觀者一群，看到我站起後嚇得竄逃，罵我惡魔、還扔手電筒砸我。

　　痛。我再也不敢嘗試跳樓。

　　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感覺生病時的虛弱會致使肉體復甦緩慢，所以我推論「毒」對我影響較外傷深，有實驗的必要，所以今天我灌了半瓶廁所清潔劑。

九月十一日

　　肚子還是好痛……頭也是，可是這樣的痛像是告訴我，目標不遠。

　　能流進喉嚨的我都喝了，不過油漆好比烈酒，喝下去就馬上倒，如此就不能持續服毒，但是若要稀釋又不夠意思。比較不喜歡看到上吐下瀉的自己，特別是吐血，腹瀉後也是血，清洗地板就算了還要洗衣服。

　　我可不想光著身子服毒，還是洗衣服吧。

　　不過今天曉有來，為了保持清醒就沒貪杯。談到牠當初與我相遇時為何全身是傷？牠沒有避諱，說是為了所謂末日的「天火」，致使牠的魔力耗損過大，連自身原本有的彩羽都被燃盡……原來牠真的是鳳凰。會懷疑是沒辦法的，畢竟牠的個性若拿人比喻，就像拿酒瓶亂晃的瘋大叔，先入為主乃人之常情。

　　曉真是太有趣了，我決定等等打電話給妳，跟妳分享。

※

　　只顧眼前利益，不顧後果嚴重性。

　　他原本想叼著菸就走進去，但是想了想還是將菸按熄，換根竹筷咬著。啪答，他很輕地開門然後闔上，提著微弱的小燈檢視，霞蜷伏在他爸媽的床鋪上，呼吸很平穩，感覺已無大礙。他伸手從口袋掏出幾根槐木枝，槐，鬼木，透過其命名的力量，是上好的陰邪素材，曉從外面銜來的，今天牠的來去較為匆忙，所以拜託阿秋幫忙。

　　迷你爐鼎也是曉老早準備好，放在床頭上，阿秋先將燈擺在一邊，折斷木枝後置入鼎內，又從口袋掏出打火機點燃，開始燃燒時還有些熱，過不久便逐漸降溫。

　　大概爐鼎是什麼魔法道具，他不覺得燃燒會在生理狀態下產生冰冷，也可能是他心寒。提起燈朝另張床鋪走，櫃上擺著三個圓筒狀的玻璃盒，在保養液裡頭浸泡有男人的手、女人的手、白的兔子。

　　如今他有好好用文字記錄生活了。他想，如果當時他沒有斷去「記錄」的行為，是否他的情感能夠不那麼銳利？再捍衛更多他想守護的。如今，他們都替他實現了夢，長眠不醒。

　　他好恨，好恨他們。

　　阿秋坐上了床，木筷還咬著，跟裝滿保養液的透明盒一起坐著，除了思考，還靜靜凝視對面床鋪的青鳥，因為青鳥正同樣以靜的神色凝視阿秋。

　　儘管曉的光芒像是流水，卻讓人感受平直，如同沿著長滿青草的河岸漫步，河聲清淺；但是霞身上的流光不同，像是雨落後伏在地面的水灘，淺，卻無法忽略地逐漸爬滿。

　　青冷冷的身羽像是鐵片生硬，如霧的青光和他手邊的提燈相互輝映，牠蒼綠的眸裡有座古老的森林，不容易走進，若走進，也別想再走出去。

　　除了離開房間，他想不到其它可以不踩進牠視野的辦法。

　　「什麼時候醒的？」阿秋仍是坐著。

　　不意外，雌性的柔聲揚起，聲音透露牠不再虛弱，「在黑暗裡我常是醒著。」多天下來的照顧、再從曉的口吻裡探聽，阿秋暗自認定牠是雌性。沒有頭冠，只有尾羽部分和曉同樣長。牠的說話像唱歌一樣好聽。

　　印象中的文獻記載，鳳凰的鳴叫也如蕭聲悅耳，但是曉還沒有發出過類似的鳴叫，倒是聊天時會不自覺地夾帶髒話。

　　「這裡很暗。」不知道牠是要丟出個話題，還是只為自言自語。

　　「因為光源都很微弱。」夜宮的青鳥一旦脫離黑暗和冰冷就會瀕死，牠難道想要亮？溫暖的光？不顧後果嚴重性。

　　光明的曉怎會與無法見光的霞湊在一塊，阿秋還沒問起，連夜宮在哪他也不清楚。面前的青鳥拍了拍翅，小巧的尖喙張開來打了哈欠。牠起身，神色慵懶而優雅，平易近人卻又保持距離，「這裡的確很暗，但是你的周遭更為黑暗。防衛的心使你穿著玄黑的甲冑，然而上頭積滿嚴霜沁骨，對於是孩子的你太過沉重。」

　　「我已經三十歲。」

　　「你清楚這不代表什麼。」爐頂的煙在飄，像枯樹歪斜的枝椏相繚。

　　緊咬住筷子，他拚命吸回滲過筷裡的口水，「妳清楚些什麼？我不能理解在幽暗的空間裡，妳看得見我的黑暗。」而且提燈還在他的手邊，忽明忽滅。

　　「有人說過，光越強，背後的陰影就越深，」在霞這麼說起時，讓阿秋立即想到一個人，「但是那其實是為了配合光所驅動的黑暗，我不認同。黑暗真正能如臨深淵時，是身處於同樣黑暗，而這種黑暗是我所擅長辨別。」

　　比深，還要更深。

　　「可是妳為何還跟曉結伴？好感？愛？他是光，妳是暗，你們的情況不就違背妳所認同的？」像被扒光衣服遭人窺視的羞恥，阿秋有些動怒，語氣苛薄。

　　「夥伴？我們是敵人。」

　　從霞的神色中他看見笑意。

　　「拯救世界分很多種，有人贊成苟延殘喘，有人允許毀滅再造。牠栽了很大的跟斗，夥伴死的死、逃的逃，」牠輕鳴幾聲，比夜鷹的低迴還動人，「然後，牠抓住了我，夜宮的青鳥。」為了沿續彼此關係，受傷了也不要緊，只顧眼前利益。

　　「妳這樣說好像不怕曉知道，牠都知道？」

　　「牠全知道。」霞眨眼，示意他想得正確。癱回薄被上，重新蜷伏起自己的身體，「秋先生，你的黑暗多麼銳利，別放棄它。」

　　「我沒放棄過。」但是牠靜止地，只是將眼神放在阿秋嘴上的木筷，含有二氧化硫的產物，這時的目光又比曉身上的光還平直，簡直要穿透他。

　　「電話響了。」

　　「沒有響。」
　　「因為我設定成靜音，震動模式，」他起身，從長褲的口袋掏出手機，吊飾垂在下端搖搖晃晃，「我出去講電話。」然後他走出房外，將門板輕輕靠上，煙燻味沒了。

　　霞並不是帶來幸福的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