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可暴走

　　劈哩啪啦。

　　有什麼喜悅的聲音在張揚，很清脆，像是煙花。

　　……沒有人在放煙花，何況中秋節的活動裡沒有這一項。

　　他坐在餐桌前，桌面擺滿一盤盤的佳餚，他被叔叔和阿姨邀請到他們家吃飯，說別壞了今天的好日子、大家一起吃才開心。叔叔和阿姨並非跟他有血緣關係，只是在他徬徨無措時伸出援手，對他很照顧；他隻身離鄉背井，發誓不在異地掙一筆錢就不回去。但是除了打零工，他還找不到可以稱作正職的差事……他來到這已經有一段時間，收支勉勉強強地持平；叔叔和阿姨都要他別氣餒，稱讚他長得一副「老實樣」，一定會有老闆肯用他，他每天忙進忙出，卻仍然像是沒有工作。

　　他坐在這幹嘛？今天是中秋節。

　　「她來啦、她來啦。」阿姨興沖沖地領著一名少女走進飯廳，青年瞥一眼，對那少女並不陌生，是同棟樓的房客，在他每天清早出門時，少女都準時地在大樓門口向他道早，「年輕人就……坐在一塊！快，別扭捏了！」他沒看向旁邊入坐的少女，直接看很不禮貌，也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講，青年直盯著還蒸著熱氣的菜餚，發現少女的雙手放在桌面，手中有一小罈酒。

　　「萍雅為了你，拿出她珍藏已久的三花酒啊，想當初她收下時、還發誓絕對不會喝掉呢。」「三花酒不是你家鄉產的嗎？你一定得喝！」阿姨和叔叔一搭一唱，顯然沒有準備動筷子，少女慌張地站起身、打開罈蓋，顫抖地向每個小杯子斟滿酒，酒面搖晃。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啊。

　　原來是爆竹聲。

　　有什麼喜悅的聲音在張揚，幸福的泡泡球在發酵，有什麼在龜裂。窗外並沒有煙火，也沒有爆竹，今天是中秋節，掛在上頭的月亮又大又圓。

　　「真香，喝起來也很醇厚。」「你要不要和萍雅喝一杯？這可是你家鄉的味呢。」「萍雅真是個好女孩。」「好女孩！」

　　好？怎麼個好法？他對她並非陌生也不算熟，道早就是好？那他任勞任怨地做牛做馬算什麼？見到哪個人不道早、不打招呼的？如果他們願意停下腳步，他甚至可以低下身，親吻他們的皮鞋。每個人也都向他道早，他們笑得怒放，而他實在學不來，很真切，每個人的笑幾乎一樣，他自己笑過後覺得渾身無力。還不吃飯嗎？菜就要涼了。她的發誓怎麼會被你們知道？酒不是她自己收下的？是誰給她的？你們一直很好心，收留了我，我很感激。

　　爸，為什麼我還坐在這裡？

　　「你就敬萍雅一杯，你們的喜酒，我是喝定了。」

　　「請妳，不要開玩笑了……我大老遠跑來這，不是為了兒女私情！」

　　青年站起身、僵硬地向夫婦倆行了個禮，也向女孩行了禮，他匆忙地離開；也沒注意在自己拍桌時，他們究竟是什麼表情？留在空位前的小杯子是滿的，盪著清雅的蜜香。他需要靜一靜，之後再回來向叔叔和阿姨道一次正式的歉。

　　「爸，為什麼只有我們家中秋時放爆竹？別人家的孩子都笑我啊。」

　　「哈哈哈，爆竹不是新年才能放的，只要高興，想什麼時候放都可以。」男人向孩子笑道，見孩子仍是一臉狐疑，「你以後一定會離開這裡去找工作，會有很多年不回來，爸爸想跟你多放幾次爆竹，好補償那些年。」

　　「那、我們再多放幾次，把一輩子的份量先放完。」

　　「傻孩子、欲速則不達，何況這輩子的都放完，你下次要放什麼？」

　　「下輩子、下下輩子的，連媽媽的份一起！」

　　男人看著孩子，笑得很勉強，明明不想笑的，還拚命忍住什麼不讓它掉落，愛假裝。男人說，再放完一串就回家吧，已經到了該念書的時候，而睡前他會給孩子一小杯酒，不能太多，為了健康。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劈啪。

※　改寫自白先勇的《花橋榮記》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