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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拉出的琴音,高亢華麗,像是出賣生命的動聽,她一點也不喜歡小提琴。回憶裡的那齣《天鵝湖》,公主和王子的愛情驚天動地,她沒興趣。她的目光全鎖定在妖嬈的黑天鵝,同為飾演白天鵝的舞者,截然不同的熱情奔放,尤其是連續的單腳迴旋、三十二圈、不中斷──聽說練習時更嚴苛,要成功轉出兩倍的六十四圈才有資格上台。舞者踮起的腳尖幾乎沒有離開原點,揮起的腳像是拍翅一樣輕盈,她正在引誘王子,鮮血紅的唇是有毒的蜜、海水藍的眼睛要他沉溺。她是高貴的黑珍珠,天然的混沌與深淵,王子被她迷得不能自己,與她締結了婚約。

  女孩從小就想學芭蕾,看完《天鵝湖》後卻被送去學小提琴。媽媽說,因為爸爸喜歡聽,芭蕾之中的交響樂深深震撼爸爸的心,媽媽非常同意。女孩確實有演奏的天賦,她拉的小提琴像是吹笛子的人,恐怕不只小孩、連大人都會隨她而去。她說她想學的是芭蕾,不是小提琴,媽媽說不行,因為爸爸喜歡,爸爸非常喜歡聽,不准跳舞。

  媽媽為爸爸犧牲奉獻,處處為他著想,就是希望他的目光永遠停在她身上,像是公主與王子的愛情。她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煩惱使她有了心臟的疾病,笑容打再多肉毒桿菌還是扭曲。媽媽是失敗的天鵝,既沒有白天鵝的純真,也沒有黑天鵝的自信,她的舞台陷入泥淖,髒掉的珍珠。

  女孩很小的時候就有自己的房間,媽媽對爸爸說,為了讓女孩成為獨當一面的演奏家,應該從小就從環境下手,媽媽跟爸爸睡一間,她自己睡一間。女孩一邊跳舞一邊演奏,笑得像有熱鬧的節慶,爸爸看得入迷,媽媽就私下把她找去、擰她耳朵、教她乖乖地演奏就可以,不用多餘的動作。獨立的計畫還要繼續,國小畢業後,媽媽替女孩找了外面的套房,說爸爸要努力地工作賺錢,好栽培女孩成為偉大的演奏家,女孩不用在家裡打擾他,家裡有媽媽就行。生活上有什麼需求或者碰到難題,就打電話給媽媽,媽媽會處理。

  她再也不睜開眼睛,拉動琴弓時不看譜,老師氣得破口大罵,說她演奏很厲害很好聽、別糟蹋別人一輩子求不得的天賦。在小學的音樂課,別人從簡單的直笛吹起,五音不全地大合奏,她的考試是拉著小提琴,一個人,精準地,掌聲響起後歸於平靜。國中後,媽媽一天到晚打電話給她,抱怨爸爸總是加班、不回家,是不是她哪裡做不好?有什麼需要改進?難道爸爸不喜歡她了?問女孩有沒有認真學習,爸爸最愛聽女孩拉小提琴,不然偶爾回來拉小提琴給他聽。畢業前她在台上拉得賣力,高亢華麗,同學說她是彩色的公雞,很尖銳,別再拉了行不行?他們趁她去買午餐時把琴從五樓摔落,作為考完基測的歡慶,媽媽接到通知後趕到學校,見到女孩,一巴掌下去。

  她在面試時擺爛,隨便拉幾下就嘎然而止,她被分發到極其普通的公立高級中學,成天與同學打鬧,媽媽打來的電話一概不接。來得太頻繁,她不得不調成靜音,或者直接關機。某一天,一個音樂班的學生找上她、說他以前和女孩待過同一個音樂教室,記得老師總是說女孩拉的提琴好聽,他們班要公演了可是有個同學忽然發高燒,他想請女孩上台代打。女孩答應了,只要求代打的事不要張揚。她的琴音熱情奔放,像是連續三十二圈迴旋的力量。

  「妳居然這麼會拉小提琴!」謝幕後,不起眼的同班女孩跑到後台,讚美她。

  「我拉得很厲害,對不對?」她的笑沒有重量。

  「我很喜歡啊!我想一直聽妳拉小提琴──啊,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冒失……可是妳知道嗎?聽妳演奏了這麼多首,我一直想到《天鵝湖》,妳就像是黑天鵝,不需要詛咒便已成魔,其他人一定也深受妳吸引!啊,我又激動了,對不起……我平常……真的不會這樣……」

  透過靜謐的女孩的介紹,她認識了拉大提琴的男孩,他的菸味比琴聲更讓她著迷,「為了妳,我可以不履行和白天鵝的愛情……跟我在一起,好不好?」「現在不是已經在一起?」「不是那個意思……妳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永遠不會是我的王子,當然,也不會是她的,你還是去演別齣戲。」

  他們分手後,她邀請靜謐的女孩到她家,聽她拉琴。演奏歇止後,靜謐的女孩笑著說,她已經忘記大提琴男孩,那意思大概就和她一樣永遠忘不了……電子音的柴可夫斯基響起,她拿起手機,是媽媽打來的。要靜謐的女孩等她一下,她就拿著手機往陽台外走。

  「他都不來陪我,妳為什麼不來陪我呢?」

  她知道媽媽不久前倒下了,送去醫院後,就一直躺在病床。

  「妳為什麼不來陪我呢?」

  「……我到現在還是想學芭蕾,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錯過那段時間。我討厭拉小提琴,我拉的時候自己不開心,別人也不開心。」

  「妳快來陪我,我的心好悶。」

  「……這段時間裡,我遇見兩個喜歡聽我拉提琴的人,他們就像爸爸一樣,喜歡聽我拉開心的琴。」「像爸爸一樣?不可能,沒有人能像他一樣!絕對沒有,妳一定在開玩笑?哈哈哈,不好笑。」「做兒女的是應該一直陪伴自己的父母,盡孝道,不離不棄……」「妳快來陪我,我好累。他一定又去找別的女人,我哪裡做錯了?他為什麼這樣針對我?」「把我生下來,我很感激。拉著我走向地獄,可是沒道理我就要跟著下去,這不是陪伴,只是牽拖。」

  「他為什麼不來陪我?」

  「我不會去陪妳的,這是妳自己造成的悲劇,再見了,不稱職的奧傑塔公主[1]

  「妳不來陪我?算了,沒關係,他為什麼不來陪我……」

  通話結束後,女孩的手肘枕在欄杆上,手托著下巴,暫時沒有任何情緒。《天鵝湖》在明年會有公演,公演的地點距離他們居住的都市很近,她這一段時間想多兼一份家教,好賺到兩張門票的錢,請靜謐的女孩陪她一起去。也約一下大提琴男孩好了,分手歸分手,又不表示決裂。估計大提琴男孩又不必費吹灰之力就拿到票,而且會剩很多張,不會向他要的、死有錢人。一想到未來是如此平凡和忙碌,她笑得放肆,詛咒終於解除了。她會繼續拉小提琴,拉小提琴沒有不好。

  她會替媽媽看見這世上的所有天堂。

 

 



[1] 《天鵝湖》裡的白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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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