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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場夢。

  深夜並不適合電鈴聲尖銳的打擾,況且早些時候,攸邢連哄帶騙、好不容易才讓孩子們通通窩進被裡,「老師,可是我想看電視。」「現在電視是我的,你們只有床。」孩子們各個精力旺盛,可以晚睡早起,在本應該低迷的深冬裡。打發帶頭的孩子後,他並沒有要看電視,確定每個孩子都蓋好被子且沉沉睡去,他出去。會客的大廳只點有昏黃的小燈,他坐上可以看出窗外的沙發,窗外沒有雪,路燈的微光下只透露若有似無的空氣。不過這裡是在山裡,山間有靈,山上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像他多年以後的赴約。

  樂師來了。

  深血紅的身影乍現於屋外的微光,斗篷在風中動盪鼓噪,但是腳步靜地像是生出朵朵漣漪。樂師奇異地從天邊降臨,像是一步步走下樓,落地,湊向門,輕巧的身影由遠至近、由小而大。回神的攸邢連忙起身、同一時間開門,對方沒有停,直到走到沙發旁,坐下。攸邢再施力將門靠上,大廳回溫。

  喘幾口氣,望向對方寶石藍的瞳仁,對方停留在過去的身型與年齡,只是樣子不一樣。儘管攸邢根本看不到,對方除眼睛以外的部分全讓斗篷罩住,還以誇張的髮量、髮長披頭散髮,眼睛也因此只能露出一側。

  「所以,你戴變色片?對眼睛不健康。」

  「哦?」「那找一天去掛號?」「由你去看醫生?」「你腦袋發燙啊?」「這該是好久不見後的第一個問題?」

  質問的節奏令人緊張,淡漠的口氣橫行無阻。彼此間的力場和過去相同熟悉。

  攸邢笑了,然後到廚房簡易地沖泡兩杯茶,回到大廳,一杯放上桌後推向對方,自己則端著自己那杯,坐往斜對面的沙發,躺上椅背。其實在今天相聚以前,他們沒有聯絡,也根本無從聯絡起。這麼多年以來,對方消失得倉促而無跡可循,而當時的攸邢一方面感到焦慮罪過、一方面卻又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地沉穩安心。此刻的相聚,真像是他們昨天才約好,今天就見面,一切都來得快而俐落。

  他知道他要來,是他要他來。

  「所以,一切還好嗎?」

  「沒你異常,只是在深山教孩子唸書,要槍作什麼?」

  「哈?你有這個資格說我?報章新聞每天寫的都是你殺人,而且都是……欸──我的槍──」茶杯放上桌、攸邢奪過樂師指上旋轉的槍,杯中的茶面幾乎沒有晃,「什麼時候拿走的?」「跟你說過我爸爸是魔術師,你不記得?」「不記得,你根本沒說過。」攸邢小心翼翼地將槍收進大衣,拍拍外側多處,再次確定暗袋裡的物品健在,「我們並沒有熟稔到那樣推心置腹,何況,當時我們年紀還小。」

  「……小到我們不夠想得多?」

  「不,孩子們想得遠比我們想得更多,所以我們……欸,不是想得多不多的問題,只是後來我們才能想得更深一點。你不是嗎?」

  「不是。你看我像是有長大?」

  「也許這是你其中一個把戲,把身高變不見。」

  攸邢自覺硬拗的話有些愚蠢,大概伴隨咖啡因的效果,他掩飾不住地笑開聲,他想唱歌。

  「我並沒有殺掉他們。」

  樂師正襟危坐直到現在,還沒有笑,還沒端起茶,還沒看向他。

  「茶要涼了,快喝吧。」

  剎那,紅斗篷如雨霧般消融於空氣,揭露樂師內裏深黑纖細長袍,腰際掛有一個個圓直筒,用金黃的綁繩固定筒身,估計是用來放樂譜,乾枯的茶褐色,筒面滿佈的裂紋透露時間。沒有半件樂器,又會是他的魔術?或者攸邢更相信那是對方的天賦、才華、不止、稱為魔法也不足為奇。莫非傳聞中用於行兇的樂器都出自於孩子的妄想?由妄想成就他反饋的傷害與歌。記憶中的鋼琴聲卻不假,窗外驟雨。

  瀏海向後一梳,雙手將散落的長髮一併束起,指間牽出亮銀色的髮圈紮好長長的馬尾。卸去斗篷和長髮的干擾,蒼白的膚色就一覽無遺,不過臉型五官的輪廓與遙遠印象中並無二致,他以為的不同其實沒有改變。樂師舉起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那酒鬼一樣的喝法是怎麼樣?怪老氣橫秋一把,哈哈。」

  「孩子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

  他知道,知道,對方渴求檢驗的就是他多年以來糾結的課題,貪婪與知足,人性。樂師看向攸邢,忽然什麼都軟化下來,他的眼神變柔和,僵硬的肌肉和關節放鬆開來,坐著的沙發更為自然地因該有的重量而該有地凹陷。滿身的黑不再晦澀,像音符終於能在譜上被清晰洞察,心照不宣。

  幾乎密閉的空間裡,如果有風也該是暖的,有什麼聲音在腦袋裡衝撞,迴旋。

  「交了許多朋友?」

  「當然,一階段一階段,形形色色的朋友。感覺你是錯過了?」

  樂師沒有否認,似乎稍微思索自己這些年來的過去曾經,隻身一人,無從辯駁。

  「不用擔心。朋友也有親疏遠近,要走近且不吃力是需要運氣。何況太遠的連朋友也稱不上了,就是認識,有些人你還不想認識,出現在你的生命,不在你的名單。你要吃點蛋糕嗎?冰箱還有。」

  他笑了,搔搔頭,搖頭,茶杯放回到桌面。攸邢明白樂師要他幫忙回沖,他還是得起身到自己所提議的廚房。

  「不過朋友也沒什麼,」攸邢端著茶和蛋糕回來,沁人心脾的香散發濃郁,「朋友只是,一個階段來了,然後他走,說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都笑著,沒有誰不開心、不相信,然後誰也沒有回過頭來,一通電話或者一封簡訊、一則訊息,沒有,之後就再也不見。如果朋友成為明星、身為明星,倒還可以從報章雜誌追索,但也僅僅只是手指著圖:『我認識這個人,這個人是我朋友。』這樣的程度。」

  「欸,我有上報。」

  樂師神氣地端起盤子,用附上的銀叉橫切過蛋糕,戳起一塊,送進嘴裡。

  「誰知道那是你!」何況又不是明星。

  「那你怎麼知道我要來?以這樣的樣子。」「我怎麼知道……怎麼知道……對耶,我是……」

  怎麼知道的?

  為什麼知道呢?

  樂師沒應聲,他饒富興味地看著攸邢,咀嚼。窗外持續的雨,朦朦朧朧,迷迷糊糊。

  「倒是也有的朋友回頭,突如其來,打破階段。你任由對方提議,可以赴約也可以不,沒碰面就下次有空再聯絡,不會壞了關係,然後,看是不是又一階段、一階段,繼續,一生。種種當時青春熱血,想到是開心的,而當時的難過究竟又為了什麼,現在想想也沒什麼非得死心塌地。都沒什麼好死心塌地。」他越說越離題。

  「所以我們是什麼關係?」

  「好問題。」好問題。

  「多好?」

  「……友達以上?」

  「別肉麻了都要吐了。」

  蛋糕被吃得一粒屑也不留的乾淨,茶杯又空了,其實是第幾杯?治癒的效果已經完完全全被吃進身體。不是下午三點的茶會是半夜三點,他很清醒但是闔上眼皮,道道地地心滿意足。

  「確實很想念呢,想念……」

  想念嗎?

  會很,想念嗎?

  想念嗎有很想念嗎他們之間只是會不會年紀太小誤會矯情他想歌唱他手中剛好有鋼琴風吹過來就淋濕滿身的雨天氣一直都不太好可是他們笑得開心離群索居眾叛親離然後,背道而馳漸行漸遠風雨不停大作肆起遊戲他們遊戲想起要火車要布偶要潘朵拉的盒子要什麼都就砰的一聲什麼破了沉沒了消失了不重要了如果真是那麼重要怎麼還會還是沒有了搖搖欲墜搖搖欲墜搖搖欲墜他,動彈不得腦筋空白手腳冰冷他想他需要槍口精緻安裝滅音器早已除了雨聲不會再聽到茶與蛋糕藥粉攙和繽紛沉醉,必須,其實好想念,風的環繞雨的中央,他最懷念──

  攸邢舉起槍。

  「說是我有天分,殺人什麼的,可是我不要、不行。武器是用來保護孩子的,也保護……但是、如果非得不再失去──」

  樂師笑了笑,蠕動的嘴說著什麼。

  然後,他睜開眼。

  屋外大概是,天還未亮完全的灰色清晨,拉上的窗簾依舊一片昏暗。滴答聲,淅瀝聲,從窗簾後的窗外蔓延進來,到心,是入冬後的第一場雨。攸邢醒來後,好久好久,才回過神。

  那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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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