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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例:歧義戀屍癖

 

 

  女孩的父親是國外經銷商,母親則是心理諮詢師。

  有個大她八歲的姊姊以及大她六歲的哥哥,住在當時算得上高級地段的大樓裡。他們是十樓的住戶,女孩從小就時常透過窗面、觀望眼下城市的變化,她喜歡窗戶,透過窗戶,望見的風景比直視更有距離,距離產生美感,距離產生安全感。

  家庭的變化比城市快,情況急轉直下,在她五歲時,父親生意失敗後賠了不少錢,向來順風的他受到打擊後便不願東山再起,只是斷續地打零工討生活費。母親的職業有時甚至是志工輔導,平時就算工作也沒有太多收入,時代趨勢使得做這行的越來越多,雖然仍有固定收入,然而客源大不如前,維持家庭的經濟條件是越來越嚴峻。

  房屋貸款還沒繳完,雙親又因為年紀關係,體力和精神逐漸衰減。原本預期最先出社會的大姊能夠分擔債務,然而她不願意,她要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就算是家人也都不是自己。賺來的錢她全數存進自己的戶頭,然後跟男友搬到外面同居,偶爾才回家。

  二哥似乎也如此篤定著,將來要自立門戶,不願出社會就受債務綑綁,支撐大部分家計的母親跟他吵過幾回,吵不過他。

  而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窩在廚房的桌邊看報紙。

  比起女孩,她的兄姊兩人從小就有快樂的童年,當時家計負擔還不算重,母親有空就會帶著他倆出門,買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食物,看好看的電影。父親再忙碌,重要的日子還會特地飛回來慶祝,他們也會選擇著名旅遊景點遊玩,多麼夢幻的當時。

  她沒有。

  洗碗或者掃除,只要沒人做就一定是轟炸她,她不能坐在椅子上,因為只要如此就會被抓到轟炸的機會,他們會認為女孩永遠是那麼懶惰。現在全家人都有收入,除了她還沒有賺錢能力,如此代表的是:她是家庭的包袱,只管花費。

  小學的畢業旅行自然是沒能去,因為要花錢,很多很多錢,省下來還能多過好幾天。不行頂嘴,絕對不行,她只能服從,因為只要一頂嘴就會領到幾句例如「動不動就沒耐性,妳將來工作一定吃虧」、「妳脾氣很爛,說話很衝,很毒」。

  小小年紀,卻不斷在「出社會」、「職場」、「賺錢」這些字眼裡拚命打轉。

  「國中畢業就讓她讀高職吧,反正成績也沒多好,讀完就出社會。」母親全替她安排好,她全聽到,大人以為她在夜晚的房間裡睡得舒服,卻因為生活緊張,她慣性失眠。

  她不服氣。

  就算是棄家不顧的大姊帶她男友一起回家,母親還是對大姊必恭必敬,連大姊不在時還主動替她打掃房間,乾乾淨淨。為什麼?女孩和大姊以及兄長到底差在哪?

  大姊的男友到他們家作客,對她上下其手,她尖叫,她的母親和大姊都聽到了,也受到驚嚇,然而她們只是跟那名賊笑的男子訓斥幾句,沒下文了。

  分明在家,卻沒有家,她在這個家到底算什麼?

  她不服氣,所以拚命唸書,連她不擅長的數學都算到凌晨,反覆練習。她們家才沒有閒錢補習,除了在學校問同學和老師,只能靠自己。她想證明,證明自己不是不可以。

  國二開始,她從客廳擺放的電腦裡尋求管道,聊天室,縱使虛無飄渺,但是作個美夢也不差。認識一些人然後又不再聯繫,對她來說,抒發她精神壓力的每句都很真心,但是,她沒有給太多人知道她的際遇,即便是有,也只是蜻蜓點水。

  直到在聊天室遇見了他。

 

 

  當接獲那封簡訊前,女孩的寒輔剛放學,她漫步在閒暇的街道,跟好友們談著天。

  此刻,她已顧不得家中的諸多雜事,急忙向朋友告別、在沒有人的站牌下招了手、攔下一班公車衝上去,一心寄盼這車能火速趕往診所那站。抓著拉環時還撥了通電話告知家人,說她晚些回去。

  剛投下的銅板是剛好還是超過?管不著了,與司機道很多聲謝、在公車尚未停穩前,女孩已跨出腳,頭也不回奔向索定的地點──

  「娃娃死了。」這是阿秋剛傳進她手機的訊息。

  簡短、白話,但是他不是以複雜迂迴的冷僻文字呈述,更教人不安。

  耳邊吹過的風聲,似乎要跟她說悄悄話,卻緊促地揚長而去。輕盈的風也載不動思緒。

  阿秋的家是在診所附近的一棟公寓裡……自從家裡遭遇變故後,他就只剩一隻兔子陪伴。之前好像有什麼機構介入過,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不適合獨自生活、聲稱要幫他解決問題。全因為阿秋乖戾、不配合的言行所致,漸漸地,也沒有太多人打擾,畢竟相關單位還有很多社會問題要解決。

  祖父母都早逝,也沒什麼其他親戚,聲稱遠親的似乎有幾個,在大大小小機構聯絡過後,就沒有再聯繫,他們連父母的喪禮都沒有出席。出席喪禮的大多是父母生前的工作夥伴,再跟他父母要好的工作夥伴,每個人還有自己的家要養,他們的關懷有限。從此那個家,不止路過的鼎沸沒了,連原本駐足的喧嘩也已不再。

  家是很小,當初女孩拜訪時也覺得擁擠……但是再擁擠,缺少什麼後,這家,就大起來……

  還記得阿秋說過,那隻兔子也活了十多年……

  而這個家剎那間便──

  偌大地無邊無際。

  她緊急地停下腳步。女孩困惑地看向出現在面前的阿秋,阿秋一臉稀鬆平常,好像哼著什麼歌,腳還穿著藍白夾腳拖……

  女孩這才將注意力由風聲轉移到周遭的所有聲響,包括那台離得不算遠的垃圾車,緩慢行徑著,仍不時播放著眾所皆知的〈給愛麗絲〉曲調。瞧阿秋這時出現在馬路邊,手裡也沒有大包小包,應該是丟完垃圾。

  等等。

  他還有辦法倒垃圾?

  他的悲傷一向……

  「妳趕來了。」面前的男孩正式看見了女孩,他停止腳步,紳士般地微笑,儘管穿著夾腳拖。女孩無意瞥見他垂下的雙手,緊繃的拳頭沒有鬆懈的打算。隨著熟悉曲調的遠去,倒垃圾的人們也逐漸散去,各自回到自己的家。

  「我……我當然要趕來!」相遇太過猛然,一時之間女孩也不知該如何詢問。她這時才發現她的胸口原來有些喘,十萬火急地趕來才一丁點喘,她也覺得神奇,「我很擔心……」「擔心?哦,別擔心啦……」垂下眼簾,阿秋輕輕地搖頭,向上蜿蜒的笑意逗留在嘴角,像河流清淺,不知道要流向哪個遠方。

  搭啦搭啦搭啦搭啦搭……搭搭啦搭……

  「那牠呢?我說牠……娃娃牠……」

  即使行駛得夠遠、應該是聽不見聲音,熟悉的旋律還是飄盪在空無一人的街道。

  搭搭啦搭……搭啦搭啦搭啦搭啦搭……

  「我說牠……牠……咦?是你在哼歌嗎?」女孩靜下心,仔細觀察那閉起眼、嘴巴開開合合,卻未吐露隻字片語的男孩。

  「搭啦搭啦……搭啦搭啦……搭啦搭搭……」

  像是風般柔軟,縱使低沉卻不如往常凝重,旋律像是飛花凌空、在天空裡生根,「跟妳說喔,自從家裡沒有人後,很偶爾地,我也會哼這首歌給牠聽。」他睜開眼,搖頭晃腦,「應該是倒垃圾前在跟牠說話吧,自然地就哼出這首。」然後他便會忘記倒垃圾。阿秋望向夕陽,快入夜的黃昏顯得迷濛,未來深不可測。

  她只能聽他繼續說。

  「別擔心,別擔心……我對自己說過要保持心滿意足的微笑,」他將眼中流轉的光輝探向女孩,意外地嘴角再次挺起,蜿蜒的河底像是有金砂,「發誓過,保持微笑……我不會流淚,因為……」

  搭搭啦啦……搭啦搭啦……

  「我對自己說過,一旦面對了全世界,便只能在妳面前哭盡所有……」

  剛說完,他握緊的拳頭鬆得很快,笑也瓦解。

  面前的他就在不到一秒的瞬間徹底重心不穩、雙膝跪擊地面。淚則佈滿阿秋的臉,掀起一場又一場的風暴,隨著黃昏越來越黑,無法淡化,那哽咽也越來越迷濛,延展不開……

  縱使街道還有一些人影,其實是空無一人的,包括那已快被黑滲得密不透風的天空,其間的雲也只能各自呼吸。

  搭啦搭搭。

  搭啦搭啦搭啦搭啦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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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