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經過幾番確認後,判定人群的疏散差不多完畢,副隊長毫不猶豫地指示爆破的專員──連同大廈頂部全數炸裂。模擬的數據要是正確,鋼筋受熱後的軟化不會那麼快,他們還有二十分鐘疏散仍在奔波的醫護人員、以及真正不怕死的傳媒人士,「驅散他們,說明再不離開,大樓的坍塌將造成死傷無數。」

  就算委託人是該財團的董事長又如何?就是不怕死所以才敢忤逆警方、選擇坐在辦公室吧?殲滅嫌犯才是第一要事,經過無數爆破的火烤,再能快速復原的細胞也要壞死,對嗎?不過財團這種東西,就算頭被砍掉,也很快會有其它部位取而代之,這就是他們長生不老的秘訣。

  他可是有接受另外的委託,要毀掉這個財團,卻明白根本不可能。

  啊啦啦。

  不過砍掉頭,至少能讓內部動盪好一陣子

  至於編派在大樓內部的同仁?沒有回應,就算活著恐怕也不成人型,兇殘的對手喔,將他們的人全給害死,包括隊長都慘遭不測。就向家屬回報他們慷慨捐生吧,之後擇日再舉行個什麼公開的悼念儀式。警方首要執行之務,就是社會的安定,正不正義的瑣事,無暇顧及。

  徹底的毀滅才能重生,從零開始,他想這就是末日的真締,屬於他們的時代才要開始。

 

 

  從較遠的臨時超商走回公寓,一小隊人馬提著大包小包,裡面共裝有七天份的存糧,「妳聽說過那間房子的事?」他們在進屋前攔下一個阿婆。

  和藹的阿婆時常在破碎的住宅區裡穿梭,像是散步,又不太像。他們總會遇見她,並且打招呼。今天的阿婆穿著佈滿碎花的輕紗裙,一如往常背著淺黃色的雙肩包,臉頰紅潤、尚未全白的頭髮盤在頭頂,微笑是讓他們感受容光煥發的真正理由,與形同墳場的住宅區格格不入。

  「有啊。」

  阿婆的聲音抖擻洪亮,在點頭時,髮髻上的串珠也隨著擺動,自然而然。

  「能夠告訴我們,它的故事嗎?」沒有把握對方會說出他們要的答案,不過,問看看總是好。

  阿婆的皺紋笑得好滿。

 

 

  幾十年前,有個體弱多病的孩子住在這,他的父母是勤奮的老實人。

  「老實」其實算不上稱讚。他們的工作多半要接觸人,人是治癒的根源,卻也能造成傷害。他的父母遇到的人幾乎會使他們受傷。

  孩子不喜歡看醫生,再親切的護士都使他害怕,白色,他們穿在身上的白色是容易髒掉的顏色。循環的空調像是密閉,喘不過氣。

  壓力太大了。父母體諒孩子的體弱,決定把更大的陰霾扛起,都不跟他說。他們出入夜晚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並且從未帶上他。孩子發現,每當和他們見面時,能聊的話題越來越少。

  孩子生病了,說不出來是什麼病,只是想躺在床上,閉起眼,假裝一直睡著。也不哼歌了,他的寵物在黑暗裡還是白的,這激發將牠染黑的想像。

  夜晚的門把頻繁轉動,有一次,父母回家後帶了一名家庭醫生,他們發現孩子生病了?他們體諒孩子畏懼密閉卻又通明的空間?雖然醫生還是白的,閉起眼就好。閉起眼,聽見腳步聲滴滴答答,他覺得好聽。

  孩子說他的頭很痛,可能有點發燒吧,症狀好久以前就開始了。說謝謝醫生,這麼晚還不辭辛勞趕來。看著醫生說吧,不看著對方好像不太禮貌。

  針筒的針插進孩子的額頭。

  要抽點腦漿,做化驗,哪裡出問題就從哪裡解決。

  將針筒的抽把以一定速度提起來,他的頭很──痛──

  目眩,然後,睜開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他痛得叫他的父母。會好的病,一定會好的病……門外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可是不是對他說。

  感覺頭上的血汩汩冒出,燒灼般的痛令他真正想一睡不醒。他想從床上逃離,醫生按住他的身體。

  不要動,將鎖鍊塞進骨與肉之間捆緊,從他的左手塞進,啊啊啊啊,他感覺自己的左手變形了,隆起的皮膚凹凸不平,鐵的冰冷滑行在他溫熱的手裡,骨肉間黏膩的劇痛使他額頭的血爆得更烈。

  血和腦漿都流乾了。

  看見白色的輪廓了。霧面的眼鏡、鮮白的口罩、寬鬆的白袍,過長的袍在下半身飄盪。雙腳不見了,怎麼會有腳步聲?看不見的嘴咀嚼著昆蟲般的鳴響,嗡嗡,口罩後揣著一把電鋸,白氣熱呼呼地吹上臉,想要親吻、割掉舌頭。

  燒沒有退。        

  噪音也教他的頭好痛。他口乾舌燥。

  右手也塞進一條鎖鍊吧,粉粒狀的表面侵入他的右手,一定是紅色的鐵鏽,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癢──有什麼東西在他的手裡面咬他──放聲哭喊了,卻還是只有他一個人

  是不是忘記用被子蓋住手和腳?有時候,不管房間有多悶熱,都覺得要將手腳蓋好,要蓋好喔,萬一沒將手腳完全遮掩,隱形的鋸刀就會將多出來的部分砍掉──

  他沒有蓋被子。他的全身被剁爛。

  捧起完好如初的頭,血和肉泥在頸的斷裂面搖搖欲墜,他看著他。

  治療開始。

  將導管塞進額頭上的洞。

 

 

  幾乎總是凌晨一點,犬吠聲就接連不斷。

  是由同一隻狗發出來的,先前在對面的廢墟裡看見的短毛黑狗,碰到他們拿著便當或者其它食物經過時,牠會盯著他們,可是並非友善地吐出舌頭、哈氣,不是要逞食欲,牠就像戍守的戰士,甚至瞇起眼瞪著他們,吠出接連不斷的叫──是悽嚎,是犧牲的祭歌。每當遭遇時,他們就笑著互看同仁幾眼,背對黑狗然後離開,誰也沒有逃跑。

  犬吠聲直到約莫三點才會停止,其實牠可能不是針對他們,比較像是朝特定的人吠叫。

  樓下的鐵捲門聲幾乎是犬吠的間奏,沒見過的店長似乎常被吵醒,接著在鐵捲門拉起後,人聲的竊竊私語取代犬吠,或許有主從關係,黑狗也就噤聲。

  過一段時間牠又叫了。

  他們負責駐守犯罪者的公寓。曾經埋伏在樓下,想要詢問便利商店的老闆,可是不進到公寓的房間裡(一定要是全員走進),鐵捲門就不會拉起。究竟他是誰?從過去許多受災戶的流言裡得知,它拯救了部分人們,這間神祕的便利商店功不可沒。可是找不到任何資料,店面申請到貨品來源的資料,都找不到。它最近都不營業,不免令人生疑招牌是掛假的。

  在末日後,鬼或怪談什麼的似乎沒那麼可怕,有些活著卻放棄世界的人喪心病狂,他們將殺戮當作藝術,連屍體都要分割後重組、擺置,或者將各個人體的部分用於他們認為適合的途徑。其實在太多的案例後,不免得會懷疑這些人到底是不是人?是怪物吧?末日不是原因或者結果,說實在的,主導瘋狂的總是人心

  地方政府雖然還未著手這塊區域,照明用的路燈已經先行安裝。一天兩天,他們換房輪流監視,無聊地望著窗外的夜景,路燈的光芒時而朦朧,可能是距離,可能是撲不了火的蛾蟲所致。前些時候裝好的監視器都離奇失蹤,最後的畫面沒有顯示任何異狀,連針孔式的鏡頭都遭到拆除,所以最後仍是需要倚賴人力。

  水龍頭有水,流出的水似乎還可以使用,雖然會流出砂質,不過帶回總局檢驗後,得知並不會對人體造成危害,所以他們將充電式熱水壺帶來。然而在他們沒用水的時候,牆內的管線仍會隱約地流出水聲。

  他們只出動一小隊的人,樓上還有什麼住戶?

  除了水流聲,不時傳出水的滴答聲,滴,答。

  夜晚經過鏡面時,他們不敢眨眼,眨一次就是動魄驚心。誰知道黑暗後的瞬間,下一秒會是什麼光景?其實能不看到鏡面就不看,不在逼不得已時不看,他們進廁所後總是低頭。

  他們必須輪流站崗,如果全部人都睡著,所有器材會在沒有人看顧的瞬間消失,「物質匱乏狀態!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們!」某天有個人忽然爆發,朝著牆壁和天花板鬼吼鬼叫,在他的掌上型電玩不見蹤影後。其他人一面安撫他,一面調侃他辦公事時不該享樂。

  到底為了什麼在此等待?如果可以,他們寧願繼續救災,或者阻止民眾失去理智的行徑,更能幫助社會。而不是為了尋找不存在的住房、不存在的店長、已死去的兇手。說到底,他們為了什麼在此等待啊?證據什麼的早就化作烏有了吧?為何不乾脆草草結案?不能為了所有前住戶都指示這棟建築鬧鬼,就派他們來一談究竟,他們是警察!不是靈媒!

  一天,他們照常觀察窗外,赫然發現路燈是個魔障──已經過兩個月了,他們沒見過月亮,夜空烏黑得極深,幾乎是壓下來。

  可能是雲層吧。

  最近不是一直都晴空萬里?

  偶爾真的發現路燈間的暗處有人,他們會追出去,追出去前不忘把貴重物品帶在身邊,包括槍械,可是終究一無所獲。他們在聽見鐵捲門聲後又衝下樓,結果還是沒有結果。再偶爾,桌椅拖拉聲又傳出來,太奇怪了!他們是住在異次元嗎!就算是想嚇跑他們也乾脆點,可是沒有,他們永遠都在白費功夫,最後他們懶地上樓再尋找聲源,只有衝下樓時還會裝裝樣子,像是有默契的遊戲。

  如果真出來了,可以試著交個朋友?現代人不是常常以此寫出故事?電影也有拍過,可是該死的,大概遇上的是個頑童,難以溝通,不斷壓榨他們的精神和夢。

  他們以為,沒什麼好值得害怕。

  某個夜裡,他們喝咖啡,愜意地聊局裡的八卦,如殺雞般的咳嗽聲破空而開──

  哪來的雞──

  咳嗽的嚴重程度到要窒息──

  咦──是狗啊──可是那種叫聲不像狗能吠出來的──

  狗吠出殺雞聲──

  實在是──

  他們再也沒看見過對面的黑狗。現在想來,牠是不是想提醒他們什麼?

  某個夜裡,複數的貓鳴同時歌唱。

  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才想起,每當提著食物、前往公寓,路途上都會有貓,黑貓、白貓、穿白襪的黑貓,閃爍著碧綠或琥珀黃的晶眸,觀察著,到底,誰才是過客?還有一種聲音無法掩飾,在天花板的上面、裡面,無法探知。貓鳴聽起來像是提琴的弦樂,摩娑出曲中的月光,輕嘆安息。

 

 

arrow
arrow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