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他們依序睜開眼。

  窗外的陽光刺得他們又瞇起眼,有的人甚至是倒在地上,爬起身時哀嚷著腰痠背痛。他們同時清醒,意思是──他們同時睡昏?慌忙地檢視周遭,媽的,東西全消失了。

  窗外的樹在搖晃,看來是陣不算小的風,鳥鼓動著翅膀飛了起來。

  沒有什麼好收拾的,用寶特瓶裝的開水還沒被偷走,所以有的人喝了幾口,這年頭的鬼竟還喜新厭舊,用過兩個禮拜的寶特瓶就不拿走。在全體人員都上過廁所後,他們陸續離開住房。轉出門後,走廊顯得有些狹長。

  樓梯呢?

  樓梯的位置原本在兩戶門口的正中央,也就是走廊的正中央,可是沒有了。

  「回去……」「啊?我剛關上門。」隨手關門是好習慣。

  搖動門把卻發出鎖死的聲音,這裡的門並沒有設計成關上後就鎖死,至少不該有第二道鎖的聲音,「可能剛好被什麼卡住。」「屁咧!怎麼可能?是『那個』要來了吧,好端端的樓梯都不見了──」可是所有人都皺起眉瞪他,他只好不再提。

  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因為被偷走。一小隊人馬從走廊散開,一個人負責撞擊他們剛走出來的房間,其他人負責敲牆壁,或許會發出不實的空洞聲,那就會是他們的逃脫選擇。一個人則謹慎走向對角線方向的住房,「有電梯──」

  他們全站在電梯口了,可是這棟公寓並沒有電梯。

  原本是住房的門的地方已經消失。他們別無選擇,只好按了下樓的鈕,電梯像原本就等在他們面前,瞬間開啟,正前方有一大面鏡子,而兩側的壁面則貼滿哥德式彩繪玻璃的拼貼,「你後面那個是誰?」他們全轉頭,可是沒有一個人是教人疑惑的,「我剛從鏡子裡看到……」

  他們沉默地走進電梯,誰也不看誰,盯著電梯門逐漸關上,發現門闔起後的壁面也是一面鏡子。

  沒有樓層的按鈕列,電梯向下移動中,速度是他們印象裡搭電梯的正常速度。上方似乎有什麼聲音在騷動,不是這裡的天花板,這裡的天花板也是彩繪玻璃的拼貼,灑落有微弱的黃光,聲音是在拼貼的更上方,確切來說,大概就是纜繩與滑輪處,或者更上方,是滴哩搭啦的彈跳聲,令他們馬上聯想起童年時玩的彈珠。

  當時收集也只是為了炫耀誰的彈珠多、有什麼比較特殊的彈珠,有的人還聲稱家裡的彈珠數是可以放滿五大個水桶,教其他孩童羨慕不已。甚至為了準確較量,他們還請公正人,然後選一天放學的午後,將辛苦拖來學校的彈珠作計算,顏色和材質與眾不同的可以換算三分,直到積分完後分出勝負。

  彈珠汽水很好喝喔,雖然不清楚為何要有那顆彈珠,但是把它扣下去後再投入吸管,下過功夫的汽水似乎更甜了。啵啵啵啵,滴答。

  彩繪拼貼從壁面脫離,翩然起舞成有翼的蝶,光線透過牠們的翅膀顯得五光十色,他們的身體癱軟、跪臥在地板,不敢接觸循著光源的蝶,有的人遮住雙眼不想看,卻還是張開指縫偷窺。翅膀拍出的啵啵聲,像汽水冒出甜美的氣泡

  鏡子與鏡子之間,是不是多出更多人?或者只是反射,以及反射後的反射。上方蝶群的匯聚將光源掩埋,電梯門不打算開,機體震動一下、延緩了些許速度,雖然不想看向鏡子,可是他們滿懷期待地看著門中間的夾縫。

  地板碎成乳白的蝶──霎時──往上飛。機體和他們則一同下墜──繼白蝶後撲向他們的是大量的彈珠──一顆接一顆朝天花板,滴哩搭啦滴答滴哩──在他們張大嘴尖叫的同時──已經誤食好幾顆、喘不過氣。

  可是他們停止不了尖叫,嘴閉不起來,兩面鏡子裡的倒影全伸出手,扳開他們的顎。彈珠像歡慶祭典般,在空氣裡敲出滴哩搭啦的笑聲,飛進他們的嘴、滾進食道、在胃袋裡跳舞。

  一個人不小心撞到對方的腳,對方的腳霎時破裂──薄薄的皮層下散落出彈珠,他一面尖叫一面看著對方,幾分鐘前還跟他對答如流的人,只剩一張人皮,而人皮掩埋下,揭出無數色彩的珠子──吃得乾淨、沒有絲毫血跡──眼眶灑落出凝固的彩色的淚,滴滴答答滴滴,隊友的皮受下墜的氣流沖動,扁扁地貼向天花板,迅速被蝶群覆蓋,窸窣的咀嚼聲同時發出。

  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

  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

  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滴哩搭啦。

  他不敢再聽,將原本遮掩住雙眼的手捂向耳。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彈珠接連不斷地從導管滑進,啵啵啵啵,然後從下面掉落。

  聽得好清楚。你也聽聽看。

  喘著無法出聲的氣,男孩的屍塊宛若沼澤,滿布床鋪,沒有輕巧的漣漪,只是順從彈珠掉落的沉沒,發出難耐的噗通聲,稠膩,黏糊。

  你的童年有多少陰影?

  孩子再也不需要進食,也不用吃藥,他用不著吸收。

  覺得頭好痛。

  好痛喔。

  空間不再純白,那使他心安。自潰爛的泥沼,互相敲擊的聲音越來越烈,擦撞色彩的血花。它們變成蝴蝶了嗎?

  彩虹綻放了,綻滿想像的夢田。傻孩子,醫生抱住孩子的頭,陪孩子笑到流淚。

  變成了喔。

  在眾目睽睽下,釘在歷史的標本盒裡,名垂不朽。

 

 

  摀住雙耳後,睜開眼:他們還在原來的房間。起身環顧周遭的隊友,發現他們還倒在地上、呻吟不斷,拍打和呼喚都不管用。靈機一動,他捂住對方的雙耳,痛苦的呻吟平息了,過了幾秒後對方眨眼,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他。

  他們如法炮製地喚醒其他人。變成皮的傢伙清醒後拍了拍自己全身上下,甚至將手伸進褲檔前面,「好險,還在啊。」他做了一次完整的確認。

  冷汗浸溼他們整身、他們脫下襯衫,用毛巾擦過身體。這一次東西都沒消失,他們裝水用的寶特瓶自然也沒有,喝幾口水後,有的去廁所舒解,刷牙、洗臉,沖出的水聲嘩啦嘩啦。

  都打理完後,他們安心地望出窗外,風大得吹動樹枝,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很清脆,鳥嚇得啾啾鳴叫,慌張地拍動翅膀然後遠去。雖然是住宅區,不過呼嘯而過的每輛車、駛過水溝蓋的匡噹聲響,都屬於都市振奮的心跳。

 

 

  「是個古怪的傳聞呢……你們覺得是真的嗎?」

  有人手中的提袋落到地面、旁邊的人見狀、連忙蹲下身,收拾落出提袋的食物。將汽水瓶遞給另個呆若木雞的人,要他先拿好、他們繼續整理,沒想到他為了轉開一瓶汽水──放掉一整袋的汽水──汽水受到落地的撞擊──轉開後嘶嘶地噴濺──

  提袋全放開了,他們互相斥責,手忙腳亂。

  「靠爸──」

  「快給我──毛巾──」

  「誰會帶毛巾去買東西──你要我生個毛──」

  「我沒有要毛我要毛巾──生出來──」

  「快整理──東西散光光了──喂──」

  「我們就不用毛巾嗎──全世界只有你最需要──」

  鬼故事並不可怕,鬼故事,背後可能都為了守護某些意義。

  阿婆從容的、和藹的笑,才令他們發寒。

  等到都處理完,一切又回歸原點(除了將汽水轉開的警員還在恍神),他們發現阿婆還沒走,只是背對他們望向不遠處的公寓,樓下超商的鐵捲門依然緊閉。

  「阿婆,謝謝妳的故事……我們要先走了。」他們也不想知道阿婆怎麼聽到傳聞的,就是不想知道。

  但是,「別走,故事還沒說完呢,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超商的事?」

  她提及他們最關切的第二件事。

  「怪談就免了,我們比較需要實際狀況……」

  「是我『親眼』看到!」

  她沒轉過身,他們看不到阿婆激動的口吻下,表情是否還平靜。

  他們互相觀望彼此,誰都沒說話。

  聳聳肩,他們接受阿婆的提議。

 


arrow
arrow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