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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沒有人喜歡擁擠的老公車。外殼隨著顛簸的路面發出嘎滋聲,座位也已經搖搖欲墜,當碰上紅燈的路口,剎車的力量像是能連人帶座拋起。他們還是有座位的乘客,觀察站著的其他人努力板著臉,相約來玩的人們也不願對彼此講話,公車有開空調還是很悶,開窗比較涼。可是當公車緩緩停在紅燈前,自窗口流進的便是凝固的熱浪。

  又一個剎車、車上的男男女女亂了腳步,尷尬的碰觸免不了,然而所有人還是沉默,腳步從容地移回自己該回到的位置。

  「看燈會的人真多啊。」阿秋持續望著車窗,透過倒影觀察人們,滿足他的求知欲。

  「誰教你要去網咖。」

  他還敢教訓他?「我都沒跟你算帳了──居然在遊戲裡使用能力。」後來超過一半的時間都是被其他GM追殺的模式。GM察覺到阿秋在當時執行副本的異狀,倚賴屋靈的防火牆終於擋去GM的去路,省去解釋的麻煩。但是屋靈得意忘形,居然消滅GM的存在,阿秋等人遭到時代全面通緝──「那遊戲還能玩嗎?」阿秋嘆息,看出窗外,想想不久前才在現實如過街老鼠,處處喊打,怎麼連遊戲也成了相同的情況?他默默掐住屋靈的脖子,死命地掐,屋靈沒有預料阿秋的突襲,他喘不出聲音,就只想要扳開那隻強而有力的手──

  「你將身體虛幻化就行了,不是嗎?」阿秋若無其事地鬆開手。

  靈體應該可以不被接觸吧?「也許是已經跟你訂下契約。」他解釋。

  「少肉麻,我連承諾也給不起。」

  他熱到不想跟他說話。

  即使再偏僻,靠近火車站的附近也能稱得上繁榮,美髮沙龍、寵物店、3C產品販賣店、不知名的百貨公司。窗外的街景沒有太大變化,灰濛濛的,就是市區。

  也可能是窗戶上的塵垢混淆了視線,「那時候我跟她每次做完,也還是像現在一樣這麼熱。床很凌亂,然後我總是從她背後抱住她,我們一起看著窗外的樹影。」

  「等等等──做──做完什麼?」雖然活過千百萬歲、他還是保有孩童般純淨的心智!阿秋怎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開這話題!

  「房裡只剩下我們的呼吸,周遭很靜。春的日光下樹梢的花朵齊綻,天空藍得像是靜謐的湖,麻雀與風掠過樹叢嬉戲;夏夜裡增添青翠的蟬鳴,幾顆星子掛在窗的上頭,樹葉繁茂,像永遠不會凋零;秋日為油綠刷上輕微的枯黃,像記憶的祕密,落地的葉偶爾被風捲起,形成一股漩渦;冬晨陰得目眩,但是總覺得秋未離去,只是展露略為深沉的一面,當樹葉落盡,樹的枝條仍是筆挺地昂首,然後,一切又重新。」

  窗前的樹依然健在,只是,那樣的風景不會在了。

  「夏天幹嘛不開窗?」

  「可以開空調啊。」

  「也對啦。」嘖,他才是最了解房屋的當事者,他問什麼蠢問題。

  他們的輕聲細語不會被車裡的誰側目,搖搖晃晃的座位像是搖籃。迷濛裡,老老的歌聲唱出,垂散的長髮有泡泡的香,電視機在一段距離外放映,當時的他躺在搖籃,還聽不懂隻字片語,看到的事物則還沒有定義。但是他很快樂,很快樂,沒有意識到有多重要時比較快樂,因為失去意義就不用苦苦追尋。笑容彷彿與生俱來能夠讀取,只是後來的他不再習慣。

  「太過溫柔,會承受更大的傷害。」

  「……這卻是我唯一的過去。」

  我們無法以相同的自己,達到不同的,未來。

  他的窗外,逐漸染上了開闊的藍,彷彿回到那一天,他們戴著草帽,在公車上有說有笑,天氣晴朗,雲絲綿延,他們都還只是高中生,偶爾抱怨著教育體制的不善、討論如何對學校旁敲側擊出弱點,重點是:晚上的熱炒菜單,以及五星級民宿有的各種娛樂設備。

  轉瞬間,他又回到了紛擾的市區。天色漸暗,燈會的停靠站就要抵達。

  「關於時代的GM們,你不用太擔心,我只是在考驗『對方』的能力。」

  屋靈也將視線停上車窗,他並不是觀望窗外,而是想從玻璃面上找尋某道身影,他的語重心長其實只是假裝。

 

 

  故事的末流,已經不成氣候。

  他就是她的陰天。

  她說。

  不晴不雨。

  不情不予。

 

 

  下車後,隱約有個身影跟隨他們,阿秋並不清楚那是什麼,屋靈則有意或者無意、總是介入阿秋與身影之間,不讓他看見。對於屋靈的保持神祕,阿秋也不過問,反正有謎底就自然要揭曉。他希望是驚喜,不過能動心的已不算多。

  五顏六色的造型琳瑯滿目,他們走進持續低垂的夜,沒進人潮洶湧。東方傳統上有所謂的十二生肖,每一年度都有一種動物作為象徵,十二年後重新輪轉。今年是兔年,以兔子外型綻放的燈籠佔絕大部分。他熟,長長的耳朵,骨碌碌的眼珠……屋靈不斷吵著要跟兔女郎燈籠拍照,拍了,還要把身體貼近、舉起大腿像是盤住,非禮別人家的燈籠。

  仍是有其它動物的造型,其中代表華人精神的龍絕不能少,必須高昂必須巨大,姿態是要攀上天的,張牙舞爪、風起雲湧。非動物的造型也有,當他們繞到一個廣場,置有一顆巨大的草莓燈籠,火紅的草莓,尤其巨大,似乎想燒開春日的熱情,烤出紅通通的焦甜。一邊的小舖子裡則擺滿白菜燈籠、蘿蔔燈籠……普通蔬果大小,大概想向本地農產業致敬。水中的魚也游進會場,每一隻也做了燈籠魚,吊掛在長竿,順著風勢,閃爍著只在夢裡才擁有的鱗色。更有一區都放置同一規格的展台,展台上的燈籠,正表演在地民俗故事,人物會動,隨著台面下的機關,重複著,耳熟能詳的傳說……

  燈籠的造型,燈籠間的構圖,款繁不及備載。

  路上的大人拉著小孩、小孩拉著老人,鬧哄哄著原本屬於寂寥的夜。稀少的小吃攤排滿人,而有一些人吃飽喝足,想找廁所,卻遍尋不著、借不到,官方在這部分的規劃有欠周詳。

  經過的行人戴上兔耳朵,能夠以電子激光閃亮。

  想起許多網路遊戲,幾乎都推出過兔耳朵的設計。

  屋靈的頭上什麼時候戴上一個?而阿秋的頭上也戴上了。到處都是可愛的兔子燈籠,彩色的,留連路邊,還有樹叢,整個展場一閃一亮。阿秋餓了。攤販的茶葉蛋已經賣完。要屋靈進唯一一間超商幫忙買,算了,那些人,究竟抱持著多大決心才肯排到整間店的建蔽率都站滿,「嗚嗚嗚,如果是我的超商,我一定……」殺光他們?開玩笑的。比較疑惑的是,如此店員如何補貨?

  然後他們來到了天使的面前,在天使的面前……雖然貼在鐵絲架上的稜面比起其它燈籠大而粗獷,阿秋還是覺得它是美的,展開的雙翼包括軀體都是通白,乾淨,臉只有輪廓,他想像到的表情通通能夠在其上兌現,無有爭議。在滿是東方風情的展場中,唯一一處的西方顯得格格不入,而阿秋駐足在此的時間則最長,他思索。

  一個小鎮的交通中樞只有一座小小的車站,隊伍大排長龍,水洩不通。他們最後逛不到兩小時燈會,卻排在車站前超過兩小時。要不是屋靈精通假象的伎倆,他們想必要流落街頭。

 

 

  太久沒出門,有點感冒。

  現在,他不是躺在病床,就是攤在電腦螢幕前,展露的面無表情裡帶點理智的溫柔。他正經地喝著咖啡,一天的咖啡因絕不超過有害的劑量,不看新聞也不看報紙,只是偶爾透過搜尋引擎的首頁獲知資訊,大部分的時間則交付給遊戲。望過百年的窗,也無風雨也無晴。

  時間從來不會沒有,只是過去後就無法重新。

  沒有亡國恨。末日後多個國家陷入戰況,主戰者們情投意合、無法自拔,人民叫碎了聲帶也無法將苦痛傳達。倒是太多的矛盾和比較爆炸,風聲好比輻射,散,散,散,將人性本惡的信仰忠實傳授。至於宗教的效果,時好時壞,新的宗教和組織迅速崛起,人民獲得能力而反抗暴政。

  內憂外患,連自己都是敵人,連自己都不能教自己相信。他居住的島國算是幸運,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現狀,經過末日打擾,竟負負得正、獲得延續的動力──沒有遭到戰火的波及,大部分人自立自強,並未自亂陣腳,犯罪率激增的事實也隨著時間逐漸淡然,不再過問。

  只是埋下的種子,投懷人心的沃土,沒有不發芽的道理。此是別話。

  時代玩歸玩,可是從來沒有所謂英雄,不是單靠一個玩家──一個人,就能拯救『時代』。如果真有英雄,恐怕也是人定敗天的悲劇性,況且無論是不是英雄,都很悲傷。有時候,對與不對都是不對。

  片狀灑落的空氣結晶如晨,一根羽毛的重量,像要通往飛翔。倒映在窗面的身影,有回憶,也有風景。

  將心頭激盪的水花一束束抽起,成了他自戀的水仙,種滿湖畔,圍成繞不出去的圈。他知道他自作多情,世界不應該狹隘得體無完膚,走到盡頭後、盡頭外,一定有更美的風景。可惜了,他雙腳痠痛。他不再打遊戲,跌跌撞撞朝床鋪撲倒,扭動著。

  遠目,可能是一種最短視的作為。他的旅途遙遙無期,距離重新溫柔的原點,還要多遠?

  在靈魂的窗口敷布灰濛,看見的便不是白、不是黑,流連的蒲公英種子在半空進行遠行、再匯聚,頓足地飛揚。窗外的大樹搖曳,鮮白的花朵垂涎欲滴,在透明隔板的距離中,埋藏蜻蜓的薄翼,閃動而沉寂。鏡子能夠反映完全的自己,但是他堅持望向窗,他真正要的,是看不清自己。

  打雷了,在窗裡面細聽,就像慶典煙火的爆炸一樣絢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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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