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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也就過了一星期。

  段考後,週末的午後,一家裝潢清新、氣氛優雅的餐廳依舊客滿,連店外的等候區都維持客滿的狀態;這不僅是餐點美味得可圈可點、服務態度親切,更因為菜單上的價格比起許多高級餐廳都還便宜。

  牆面定期替換的油畫,輕柔的水晶音樂,客人幾乎是抱持享受的心情前來用餐。然而,現在發生了一些騷動。

  自動門開了,只見一對俊男美女直接走進大廳,昂首闊步,不顧外邊苦於等候的人們。他們的舉止高雅、非常人能比擬,引得不少客人和服務員關注;綠髮男孩和藍眼女孩在慌忙地帶領下,直達店內最奢侈的情人雅座,女孩還以流利的英語向服務員問候及道謝。

  若兩人是著裝中古世紀的皇族衣袍,眾人絕對相信他們是從外地來的貴族──所流露的氣息完全屬於潔白、高尚,從神色間所觀察到的孤傲即使不可一世,卻也不教任何人嫌惡。牆面的油畫因他們黯淡,耳邊的樂曲為他們啞然。

  過一會兒,服務生端了蔬菜湯上桌;男孩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三支淡褐髮夾,別住稍長的瀏海;女孩則忽然在意起時間,她拉起頸上的彩色漩渦錶,用一種慵懶卻不乏魅力的眼神凝視錶面。

  騷動漸漸地擴大,不少客人開始陶醉至暈眩,更甚至有人開始流鼻血;服務生趕緊為客人遞送急救箱,但是他們同樣也在觀望,看著看著,不是不小心滑倒,就是撞上柱子。客人沒有抱怨出餐速度變慢,甚至要求廚房出餐速度再慢點,他們想好好把握,用力欣賞此刻閃亮如星的兩人。外頭的客人擠爆了等候區,排出等候區外、並且又繞了餐廳一圈。

  好美。

  兩人也沒有因此作出特別的行徑,只是安靜地享受一道道遞上的餐點。

  「奇怪?我們有點這麼多?」

  過程裡,僅有那麼一句從男孩口中透露。

  等到兩人用餐完畢,還是男孩請廚師不要再做,他們就走到櫃檯準備結帳;在場的人們難免失落,卻對兩人的離席無能為力,便紛紛轉回頭,繼續用餐。

  原本以為騷動會就此平息。

  很顯然,不會。而且即將抵達餐廳的不是騷動,是暴動。

  「……你說什麼?」女孩大小眼,提高音調地怒問。

  男孩搖搖手,食指置於唇前拚命噓她,示意不用過度反應,「也許是剛剛搭公車時掉的……扣在口袋的鏈子也消失了。」他雙手合掌,有點難堪地笑著,「拜託啦,這餐給妳先付好不好?等等我去銀行提款……」

  「堂堂學生會長真是落魄斃了……好啦好啦,念在第一次約會你沒穿小丑裝來的份上,女王我又善良和藹、可愛迷人、秉持助人為快樂之本……帳單呢?遞上來啊!沒見我站在這等?」

  櫃檯小姐嚇壞了,僵硬地將帳單細目遞給女孩。

  從錢包掏出大鈔,她算了算,再對照細目單上的數字,「……為什麼帳單有小數點?」

  「哦,應該是10%的服務費?」男孩猜說,回過頭向櫃檯小姐禮貌性地眨眼,小姐連忙興奮地點頭,還偷偷地給他飛吻。女孩狠狠跺了男孩一腳。

  「……差一點八七元。」女孩嘀咕。因為自身數學能力實在差得透頂,所以她不免反覆比對,但是數來數去,就是差這些錢。

  「你們不會計較這點錢吧?」

  一見男孩笑咪咪的臉,櫃檯小姐早就快不行,她樂得全身酥麻,「當……當然,你們快走吧,哈哈……」

  兩人聽見後滿面春風,付了錢,高興地就要跨步而出。

  「站住!即使是一塊八毛七,本店絕對不允許賒帳!」蒼老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出,女孩不耐煩地轉身,見到是個老頭也不想敬老,給他大小眼;而男孩優雅得過分,連轉身的動作都沒有。這一幕讓眾人傻眼,他們最初認為兩人該是皇家貴族的身份,現在倒覺得像是痞子,閃亮亮的痞子,不行了,還是好愛他們。

  「天殺的,」女孩發狂了,她使勁踹向門邊的裝飾盆栽──盆栽裂開了,一角的泥土全灑出來,「我女王耶!你剛剛說什麼?死老頭,一塊八毛七已經不是本國幣值了!你從哪學會的?啊?我在問你啊──哦,我懂了,你是麥琪的走狗?這種鬼數字只有歐‧亨利那篇才有寫到!雜碎!」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小姐,我可是這家餐廳的資深主管,妳再胡作非為我就要報警。」

  男孩實在是看不下去,他趕忙貼近女孩,「不然,妳先留在這等我,我出去領錢。」他提議。

  意外地,女孩卻摟住男孩的腰,「不行,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抱得緊,像要把每瞬間的都當一輩子使勁,「還是你想趁機離開我?去偷吃?我殺了那狐狸精!」「我沒有!沒有那個狐狸精!妳是有多異想天開!」他都養老虎了,哪有空閒養狐狸。

  面對老主管的百般刁難,陸續有客人想自掏腰包替他們付清;但是那花盆卻是特別請人製作,要賠就得是上萬巨額──這讓許多客人打消念頭,繼續默默用餐。

  「那花盆豈要上萬!像一坨屎難看你也敢說出買它的價值!腦袋長瘤──」一聽聞價碼,像身上某處的螺絲鬆脫,對錢向來敏感的男孩同樣陷入瘋狂。他倆一同歇斯底里,拚命對老主管言語轟炸,薑是老的辣,一個鬥兩個竟還持平。

  在餐廳最內側的桌椅,瀰漫著一股黑暗的氣息,這股黑暗幫助他們銷聲匿跡,不容易被發現,「哈哈哈,這麼久沒見,他們還是這麼有趣。」佑翰邪門地笑說。

  「本想上去打招呼的呢,」芷涵喃喃自語。一隻蚊子因天氣炎熱而飛進餐廳吹冷氣,芷涵一手捏起牙籤迅速往牆面插去──小小的蚊子就被釘死在牆面。

  「妳仍是這麼浪漫。」看見蚊屍淌下的鮮血,佑翰對芷涵盡是讚嘆。

  當初在驟雨裡,佑翰正準備去買早餐,他撐著傘,在經過中庭時望見芷涵,她那天使般可人的臉蛋,為了什麼事而聚精會神,全身溼透了也無所謂;原本只是想替她撐傘,提醒她別著涼,卻看見芷涵溫柔地解剖從水池撈出的魚兒,並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佑翰那一刻便愛上了她,在他眼中,她就是世間最正點的女孩。

  他二話不說就拉著她奔出校外。佑翰陽光的外表及墮落到極點的口吻同樣使芷涵著迷。

  他們就這樣去旅行了。不需動用任何資金,芷涵負責在野外辨識什麼可以吃,而佑翰就負責採集、狩獵、鑽木取火和作帳篷。

  「暫時,別去打擾他們吧。」芷涵甜聲地提議,還未反應過來,佑翰的手早已環過她的後頸,將她的頭輕推至他的肩上;這讓芷涵感到幸福,也忘記要去檢視牆上的蚊屍,閉起眼,體會漫漶的美麗。門口仍不時傳出叫罵和破碎聲,僅有一個陰暗的角落不受干擾,乾淨的水晶音樂叮叮咚咚,靜靜地圍繞著兩人。

 

 

  「萱萱跟那小鬼頭在一起,應該不會出事吧?」萱爸滿目愁容,瑟縮在沙發上。

  「孩子也都長大了,是時候享受自由戀愛,做父母的別太限制。」萱媽走出廚房,將遞著的茶具放上桌面,「再說,最應該擔心出事的是那孩子,不是我們女兒吧?」她對女兒的堅強可是信心滿滿,畢竟住在一屋簷下十幾年。

  「我們在她小時後對她不好。」

  「怎麼突然提起往事?」

  他們沉默一會兒,熱水暈開的茶香在客廳裡浮盪。

  「我一直很慶幸,後來對那孩子再也生不了氣,」她將一杯茶放在他的桌前,聽他這麼一講,兩人的臉幸福洋溢。

  「……是啊,儘管把她寵得嬌生慣養,但是她由裡而外、活得既快樂又自信。大家老是抱怨她,卻也喜歡她。」至於喜歡她對他們怎樣,那是個人興趣取向,不深入探討,「下次生日禮物送她什麼呢?」

  「你不是才剛送過?」

  「欸……那是被她逼迫才買的,」夕萱向他要一堆高級的進口糖果,過幾天,她請他再次付清一堆進口糖果的帳單,奇怪,他不是已經付過一遍?「被人請求的不算是『禮物』,沒有我們自己的意思。」

  「送娃娃吧。」

  他驚訝地看向她。

  「從來沒有『真正』地送過她娃娃啊。」這一次,夕萱能真正地、笑著接受吧?所謂的擁有並不是佔有,擁有是一種感受,讓人體會到活在當下的滿足──擁有不需要證明為什麼擁有,誰也不是誰的誰,意味著,誰都能是誰的誰,「好了,你喝點茶,靜下心,就去上班吧。」

  「哈尼,妳記錯了,今天是周末,我不用上班。妳太擔心女兒了,別緊張。」她以為他很緊張,需要喝點茶,其實他一點也不緊張。

  「好,是我太緊張,你先把菜刀放下,好不好?」

  看著瑟縮在沙發的萱爸手持菜刀,萱媽真的很擔心那孩子,而不是她女兒。

 

 

  餐廳外的牆,倚著兩位不被凡人看見的角色,「其實你並不想毀滅他們吧?你不過是針對我,對吧?對吧?」女子身上的禮服依舊與往常不同,只是忽然不再身著極致奢華的古皇家裝,僅是穿著淡雅的裸粉連衣裙,「你一直想從我身上知道些什麼,卻總是吃閉門羹,哈哈哈哈──」

  「……妳真的很不老實。」喝一口罐裝可樂,靈烙沒好氣地嘆道。

  潘朵拉的左臉依舊笑咪咪著,但是她的沉默也不同以往。

  誰又知道,她在面具底下的右半臉又是怎樣的情緒。

  「主管怎麼能刁鑽他們?那兩人不是負值嗎?」高大男子忽然提問,口吻不算是熱切。

  「因為他倆現在是負負得正!而兩人的正加上眾人的正,理所當然得到『正常』的情況啊。」潘朵拉十分開心地解釋,「至於那些客人和服務生依然為他們動容,也真的只是他們氣質非凡!正常的情況啊!」

  「都給妳說,全給妳講。」他仍是沒好氣。

  然後,兩位使者又默默喝起手中的飲料,不發一語。望著天空,風光明媚。

  等餐廳內的喧囂又持續半小時後,潘朵拉才再度開口,「黛拉的髮插居然化作髮夾,吉姆的白金錶鏈居然化作項鍊,而現在他們卻同樣為了一塊八毛七手忙腳亂,」緊握鮮紅的鋁罐,潘朵拉咕嚕咕嚕將它喝完,暢快大笑,「你不覺得逗趣極了?逗趣極了啊。」

  靈烙依舊是沒有表情,如同他一身的破爛沒有半點顏色,潘朵拉還是微笑,對他不曾有半點埋怨。

  在她身邊的男子,除了某次找到盒子時欣喜若狂一陣子,之後,因為失去,更慣於擺出如永凍層般僵硬的臉;此後笑的目的總是抽象,即使嘴角總算蜿蜒,如同潘朵拉,有一張隱形的面具,固守自己最深邃的真摯。

  他們一直在假。

  她也不知道盒子此刻究竟在何處,現在的她只能繼續陪他,然後克制自己不能愛他。

  這又是另一則故事了。

  將空罐投入不遠處的回收筒後,潘朵拉再次迴旋幾圈,風勢起了,裙襬隨風飄揚、笑也飄揚,「總之,不是很好嗎?讓你看見不再悲傷的麥琪子民,他們可是聰明得很勇敢、很幸福啊。」

  由始至今,那抹近乎從未動容過最真最暖的笑,因為她的話,讓滿意的弧度浮現在男子的嘴角。

  有那麼一刻,無條件的愛很美,有這麼一刻,有條件的愛也美。

  世上沒有絕對的無私和自私,儘管再自私,總會有那麼一個人,使自私者有條件地,無條件為你。

  完完全全是世上最珍貴的禮物了。

  而這也就是歐‧亨利筆下,最璀璨的智慧。

 

 

  三小時後,「警察大哥,麻煩你們了……」主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勉強說完便失去意識。

  而迫在眉睫的暴動是──

  「上啊!後援會──把這家餐廳給我拆了!哈哈哈哈──」

  「……我真的覺得妳比較適合古中國,都摩登時代了還搞械鬥。」

  「給我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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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