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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身的野狗較成群的野狗不具威脅性,也較不會引起注意,而在人群擁塞的街道裡,那樣的存在就幾乎被吞沒。然而,還是,有一定程度的目光放在牠,當其他落單的野狗夾著尾巴、企圖鑽進小巷,牠的尾巴搖擺得自然,哈氣的舌從容不迫,像是嘲弄著加速度的時代。短捲毛的雜種狗,黑色,黑色的貓慣性地帶有詛咒,那麼,牠則能成為第一隻帶有詛咒的狗。沒有人知道牠從哪裡來、從什麼時候出現,只知道與牠擦身而過,難以清除的臭味便伴隨毛髮、沾染人們的褲擺。

  髒狗!

  稍微不注意的人發現了牠,舉起手上的竹籃作勢要打。牠轉過頭,盯著他,湛藍如寶石深邃的眼珠,不尋常,像是黑魔法、巫師擠出一絲乾枯的笑,於是那人迅速別過眼、咕噥著就倉皇離去。灰色的街道。工業革命後,醞釀灰色的天和雨水,傾落在灰色的人和斗篷,陰暗是這國度的常態,無論裡外,日不落的說法只在權貴的階層流傳。

  還是有好心人會餵食流浪狗,可能同病相憐,都那樣活得辛苦。可是不要再靠近了,只管吃,不要跟來,可以嗎?好心人的好心必須要有距離,好人並不是聖人,我們就到這。

  濃烈的氤氳從立體的煙囪頭咳嗽,將天空扯得更破。幾個年幼的孩子會和狗玩,用磚縫裡的小石子,丟,瞧牠們落荒而逃,好好笑,他們的童年於是滿足;最怪異的那隻狗,就用最大的石子扔,牠真的嚇到了!好像還很痛,可是牠沒有倉促地奔走、踩好不穩的腳步後看向孩子,不是兇猛的表情。孩子們的笑嘎然而止,準備捧腹的手也都停下。

  看什麼看?你想怎樣?別的狗不怎麼叫,都是哀嚎,但是牠連一點聲音也不吭。該不會是隻啞巴狗?啞巴狗!哈!是隻啞巴狗!

  卻在逼近。彷彿一張嘴,滿口尖牙。

  幾個孩子將多餘的石子全往牠扔,但是接下來牠都閃過、他們逃回家,害怕地跟父母說牠。

  就說不要接觸!不是告訴過你!

  可是!

  沒有可是!

  即便人潮洶湧,牠的周遭空無一人,靜靜地,牠回到盛有剩菜的巷裡,碗裡的食物早已被其它的狗吃完,是成群結隊的狗,夾著尾巴,一起行動。

  牠不是貓,但是牠的尾巴擺得優雅。

  偶爾會有幾個膽大的孩子肯碰牠,比如那個小女生,常用破舊的紳士帽蓋住灰棕色的短髮,穿著鬆垮的吊帶褲,一拳粗魯地就往牠敲──牠的頭暈了──她所帶領的孩子們和她一起大笑,黑狗很憨厚,抬起頭,還是搖尾巴,清澈的眼睛像是赤子。

  姊,別再那麼調皮了。

  在每一次,有著同樣髮色的小女生會介入他們,及肩的直髮微濕、鎖不住汗水,她是跑過來的,所以白皙的臉蛋推開一層紅暈。淡紫的連身裙是不凋謝的花,袖口和裙擺滾有鵝黃的花邊,領口的細線打上深黑的蝴蝶結,衣質不是很好,但是穿起來也舒適。在街坊裡,她就是他們的公主,小男生們跟著無理取鬧,多半也是等她出現。

  妳最近身體不好,還不快點回家。

  那妳就不要做這種事,老讓我擔心。

  我只是在玩。

  這樣才不叫作玩。

  臭薰薰的黑狗不想走,坐上原地,像是看戲,一旁幾個孩子早就停止笑,捏起鼻子、不想吸進牠難聞的體臭,另一隻手在臉前搧動;再退後幾步,他們才漸漸放手,小心地呼吸。小公主的手上還提著一個餐籃,小男生滿懷期待,早就聽說她跟她父母一樣會做點心,有點扭曲但是香噴噴的麵包就拿在手上,然後,小公主蹲下身,黑狗很有默契地起身,上前咬住麵包。

  都心碎了,小男生們,雖然吃過他們家烘焙的麵包,還是好希望由她親手交給他們,她卻給了狗。

  我以為那是布魯托的晚餐。

  姊姊質疑得理直氣壯,妹妹拍了拍裙襬,站了起來。

  布魯托已經是隻老狗,牠越來越沒有力氣,吃得越來越少。

  像小男生的姊姊還是手癢,想再敲黑狗的頭,卻被可愛的妹妹制止;小公主摸摸牠的頭──卻被一向溫馴的黑狗反吼,齜牙裂嘴,小男生們害怕極了。

  狗在進食時,最好別打擾。

  尤其是沒人養的野狗。姊姊向她解釋,有一餐沒一餐,食物的獲取對牠們彌足珍貴。她說自己也只是假裝要敲牠頭,開開玩笑,要妹妹別當真。

  那我們養牠吧。

  在牠終於吃完後,舔舔嘴,小公主高興地摸起牠臭薰薰的腦袋,牠搖搖尾巴。

  妳瘋了!

  無視妹妹的提議,姊姊就帶著小男生們一哄而散。

 

 

  爸爸和媽媽是因為布魯托才在一起的。當時的爸爸還是工廠的勞工,勞工們一大清早就得出門,然後坐在機體前,等待滑輪面將相同的物品送上、重複相同的加工;在失溫的清早,他知道自己遲到了,穿上禦寒衣物後打開門、他的腳邊有隻米格魯,抬起頭,眼睛像在微笑。

  但是他沒有時間了,在關門後跨過小小的牠、騎上單車後死命地踩。

  再回到家,小小的米格魯正在門口啃麵包,而一旁蹲著麵包坊的少女,呼出鮮奶白的霧氣,在麥穗褐的髮色下,有著一池和一池的水藍眼光,她的蜜唇一定有櫻桃香。這街坊的大男生都愛慕她,然而她有太芬芳的氣質,面對她,會呆得忘記說話。處心積慮要告白也有困難,她有著溺愛妻女的父親,皺眉的麵包師傅時常揮舞擀麵棍、要他們買完麵包就滾蛋,他聽太多了!這些小兔崽子對她女兒打的歪主意,早就從他們前來寒喧的父母那裡聽到!寒喧就算了還逕自提親!

  他忘記要說話了。灰色的地磚因為有她踩著,他願意每出一次門就湊下身,親一個吻。少女看見了他,她笑得暖呼呼。

  我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歡上牠,牠不像其它流浪狗,牠不吵也不鬧。可是不管我怎麼哄、牠都不肯跟我走,牠似乎在等主人打開門。告訴我,你是牠的主人?

  匡噹!腳踏車的傾倒嚇了少女一跳,她緩緩站起身,疑惑地看著呆住的他。

  你是牠的主人嗎?

  不是。

  他差點就要據實以告、腦筋一向不靈光的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說「是」,美麗的少女還願不願意來看他的狗?在空氣裡搓揉飽滿的麵包香,向他走近。他從她的眼裡看見湖水,倒映著滿溢的愛,而他想試著垂釣,未來,也許在岸邊野餐,一起分享他們的麵包。

  是!我是、牠的主人!可能今天太匆忙、沒把門關好、牠溜出來後、門卻關住了……哎、唷!真是不小心。

  那牠一定有個可愛的名字,請告訴我牠的名字。

  布魯托。

  他只想到工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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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