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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的爸爸對工作更賣力了,倒不是因為家裡多一張嘴要餵,只是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看見她的笑,覺得辛苦再多也值得。

  爸爸是單親家庭,酗酒的父親不務正業,好賭,賭輸了就拿妻兒出氣;在一次拎著酒瓶出門後,就沒有再回來。不回來也好,被打死也罷,這樣母親辛苦賺的錢就不會被拿走,年紀小小的他已經懂事,趕緊找一份工作,薪資壓得再低也算有收入。如今母親已經年邁,因長年的風濕而行動不便,常是坐在搖椅上,手裡拿著棒針打毛線,暖暖的爐火旁多了一隻布魯托,他的母親好高興。

  美麗的少女總在麵包坊打烊後,來他們家找布魯托玩,年邁的母親看著她與狗兒吵吵鬧鬧,偷偷告訴他,她笑得就好像仙女。

  鄰居都知道少女時常進出少年的家,在還沒撞見前,麵包香先飄。幾個大男生們開始攀搭少年,包括以前看不起少年、說他有個爛酒鬼父親的人,可是少年沒有時間、理會或者「交際應酬」。他一大早要去應付工頭布魯托,總是在加工之際想辦法丟更多難題給他,要他解決;下班回到家,又要應付狗兒布魯托,布魯托可沒有一開始的乖巧,頑皮得很!常是東咬咬、西咬咬,將桌子、椅子、櫃子的表面咬得凹凸不平,還有口水味。

  少年總是追趕輕快的布魯托,抓到就打牠屁股,聽見布魯托的哀嚎,搖椅上的母親覺得牠也沒做什麼,要少年別再責罰。當然,要是麵包坊的少女在場,他會傻笑,然後縱容牠,牠更加無法無天、咬爛母親好不容易編織好的地毯。

  累壞他。

  但是米格魯玩累後,就趴在母親的搖椅旁打盹,模樣挺可愛的,然後他會請少女先別那麼快走,陪他喝杯茶,少女有時也會多帶點麵包,請他和母親一塊分享。有時候,少年覺得,狗兒布魯托是在幫他,為他製造與少女共處的機會。不像工頭布魯托,總要工人們做這個、做那個,而當高層主管來巡視,工頭布魯托就對工人們呵護備至,說他總是善待他們像自己的朋友,比狗還狗。

  一天,少女的父親找上門。

  他怎可能沒聽說?自己的愛女老跑去毛頭小子的家、居然只是因為他不讓女兒養狗的蠢理由。

  小子,要想跟我女兒在一起,你必須通過我的考驗。

  爸!我只是來看狗。

  米格魯伸出舌頭、跳啊跳啊,搞不清楚狀況。少女雖然那麼解釋,少年覺得事情總該再進一步,他覺得她並不討厭他。

  少年接受了老師傅的考驗,要在短時間內做出令師傅也讚嘆的麵包。他從來沒有烘焙方面的知識,連晚餐也是水煮馬鈴薯就吃了,民族的根基性如此,何況他們不是豪門大戶,對料理怎麼講究?可是在從小,母親尚能出遠門時,總會將錢省下、前往烘焙坊,替孩子買一塊好吃的麵包。

  師傅,你只要教過我一次,我就會記得最基本的流程。

  麵包坊的幾個學徒嗤之以鼻,並對少年「喊出師傅」不是滋味,想當年,他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通過考驗才拚得學徒的位。從事低廉勞工的人怎麼回事?好大的口氣。

  正要抽起擀麵棍的師傅停了手,還是做一次給少年看。從材料準備、擀麵糰、發酵、整型、包餡、烘烤、出爐,老師傅做得絕不馬虎。

  是,我清楚了。

  他決定先回家理清頭緒。

  小時候吃的麵包啊,現在想來還記憶猶新。會那樣好吃,一定也是因為母親瞞著他,說自己早就吃過、是用多餘的錢來買麵包,小孩子正在發育就多吃點。每當父親發酒瘋,即便他衝向前了,母親也會將他推到自己身後,守護他。

  藝術的形式有很多種,藝術家將自身的情感轉作具現的意念,可能透過文字、繪畫、雕塑、音樂,通常這類的人帶有一定的天賦

  他一定也是有天賦的人。

  透過在期限內完成的麵包,他讓老師傅吃出兒時的回憶。

  在被認可後,少年和少女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只有雙方的家長出席;消息傳得很快,全街坊的大男生個個借酒澆愁、短時間內提不起勁工作。

  少年辭去了工廠的工,就待在老師傅的麵包坊作學徒,大部分時間都勤奮地做事,偶爾才跟少女有說有笑,老師傅見他懂得自制,在提醒他做事時、敲在頭上的擀麵棍不是那麼用力;婚後的他們生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兒都有爸爸灰棕的髮色、媽媽湖水綠的眼睛,差別只在於,她們長大一些時,妹妹的頭髮仍像媽媽一般直得柔順,但是姊姊的髮絲逐漸糾結,像爸爸的頭髮般起了羊毛捲。姊姊一直不喜歡留長髮。

  比起妹妹的體弱,姊姊活蹦亂跳,常跟小男生混在一塊打鬧,行為和穿著也不像個女生,亂起來簡直跟小時候的布魯托一樣麻煩,嫌歸嫌,他們的家庭還是很和樂,常是待在室內的妹妹也受到快樂的渲染,笑得像是寒冬裡盛開的花。而爺爺和奶奶,也就是老師傅和其夫人,每在麵包坊撞見姊姊,也都笑顏逐開。

  生下兩個女兒後,媽媽的身子力不如前,見其中一名女孩的健康並不完全,每當想起時,她都感到遺憾。

  可是,看看他們的家庭。

  布魯托帶來的不只是幸運,更是幸福。

  但是牠已經老了。

  所以過不久,在一個回暖的早晨,牠靜靜地死去。

 

 

  美麗的媽媽病倒了。

  醫生說,情況不樂觀,就算撐過去了,也只會越來越痛苦。

 

 

  牠趴在布魯托以前常在的位置,溫馴地,安靜地,女孩蹲在一旁撫摸牠,香氣的長髮垂下,沐浴進不在乎的臭裡,反正摸完再洗手就可以,反覆地,來回地,手指作梳齒般刷過,化開虯結的硬毛。她要洗手了,而他要崩潰了,他仍在為妻子祈禱,行屍走肉般徘徊,烘焙坊都交給學徒和老師傅,出一次門,進一次門,再進一次門,找來的醫生都說差不多的話,彷彿他們的專業不是治療,而是詛咒

  他憎恨那隻狗,但是妻子和小女兒都同意讓牠住進來,「取代」布魯托,撫摸牠再撫摸牠。大女兒很討厭牠,他看得出來,因為見她總是用拳頭摜黑狗的頭──就像他一直以來想做的、不、他想用擀麵棍──黑狗是惡魔的化身,憨厚的外表比兇更狠,害他們家在流言中喪失健康、喪失財富──來買麵包的人越來越少,因為召來厄運的生物盤據在家,於是他們喪失幸福快樂,布魯托也因此死了,他憎恨,那隻狗。

  小女兒又尖叫了,他知道,是小女兒又發現大女兒在打狗,她會制止她。他覺得舒坦些,腳步不再神經兮兮,找一張椅子久違地坐下。

  是母親生前坐的搖椅。

  母親會死也是因為牠的出現,在這條街上,死的人是不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罹患肺病的人,無法工作,不是病死就是餓死。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一個污點,一場風暴,將街坊微薄的朝氣呼成了廢墟,往昔不存。

 

 

  她知道自己不像個女孩,頭髮捲得雜亂無章,白皙的臉蛋佈滿雀斑,聲線粗糙,適合發號司令而不適合優雅;湖水綠的眼光是她唯一喜歡自己的地方,但瑜不掩瑕。她討厭那隻狗,儘管身段柔軟到像是布魯托,輕巧,像是支撐光亮的影,但牠太黑、太髒、太臭,毛捲得教她不愉快。

  像是看見自己。

  她的眼睛有一座湖,牠的眼睛則是一片海;她去過港口幾次,那裡的海沒有顏色,寶藍色的海?聽說海有這樣的顏色,在很清澈的遠方。然而,他們之間沒有河流,無法流通。妹妹吻過牠,就前往爺爺和奶奶那裡做麵包,她打牠,牠仍一臉無辜,像是永遠不懂什麼是自尊,以及爬上過高的自尊後摔落的、極深的自卑。妹妹親吻牠,還擁抱牠,她則是一聞到就受不了,無法示好,只好攻擊。

  無法譬如妹妹的接納、母親的包容、父親的忍受,她學的是男孩子那套,血氣方剛,橫衝直撞,她在外頭野出的大小事可多著,所幸有妹妹的接納、母親的包容、父親的忍受,成就現在的她。他們縱容自己,自己卻無法接受自己。

  為什麼健康的,不是母親或者妹妹?

  他們本來要的,是一個兒子吧?

  日漸憔悴的父親,教她好害怕。

  欸,天氣有點冷,不過我替你洗澡吧。

  汪了一聲,難得地,像是只向她說的暗號。從來沒對牠好過,為什麼呢?暗號是親暱的呼喚,獨占的默契。

  洗過後還是一身烏黑,無法改變的惡臭,不可違逆的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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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