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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你看。

  小公主抓著一張紙,紙上畫了一顆愛心,沒有彩色筆,所以是灰色的;愛心被五線譜環繞,不知如何歸位的音符就亂謄寫上,無法成樂的狂想。她說,這是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心,守護著所有人,而這顆心很像牠。

  我的夢想是學音樂,小提琴或者鋼琴,都是聽來的樂器,可是被說得好好聽。

  雖然我們沒什麼錢。

  那就唱歌吧!為這美好的世界唱很多歌。

  感謝遇見爸爸,媽媽,姊姊,布魯托,爺爺,奶奶,死去但是很溫柔的外婆,善良的街坊鄰居。

  還有遇見你。

  謝謝你。

  她唱出滿滿的愛心,然後,在親吻牠後,虛弱地微笑。

 

 

  趁丈夫出門時,女子難得地走下床,找到了啃乾麵包的黑狗。表示抱歉,還沒能為牠想一個名字,說牠確實是家裡的一份子;手指梳過的幾處有毛髮掉落,受過什麼傷,有些愛,是暴力相向,雖然總有一天能真正理解吧……她開始怪罪布魯托的死去、客源的銳減,苛責自己的健康、正不爭氣地腐朽,如果沒有這些,牠受到的愛用不著痛與矛盾。如此,她也不用流淚,見證自身的完敗

  然而,不管別人怎麼說,你就是你。

  讓我們一起守護這個家,好嗎?

 

 

  葬禮結束了。

 

 

  維持太久的風寒天,小公主大病一場,稍微起色後,照顧她的爺爺和奶奶卻倒下;男子暫時收起麵包坊,然後,不知道,要是多久的暫時。他想打死牠,可是小公主護住牠、大口喘著氣,他不希望小公主抱牠,像是全街坊小男生的心情,純真善良,她不該接近污染源,令自己曝露在危險中。他不想再失去,所以不讓女兒接近床,怕師傅和師母的病又傳染給她們;也不准她們接近狗,為了活下去。塵灰的未來活得越來越髒,終究亂成了一團黑。

  布洛肯,Broken,吶,你就叫布洛肯,你把我們家搞得又破又碎。

  不顧妹妹的反對,姊姊熱切地呼喚,布洛肯的藍寶石就閃耀,因為得到名字,難得舞動起骯髒的軀體、撲倒姊姊,臭口水的飛濺使姊姊怪叫,妹妹瘦削的面容就笑了,她們笑,當大人不在的時候,布洛肯搖著尾巴像是打節拍,不顧狗毛的飛揚,妹妹清唱起歌,在越冷越暖的聖誕前,飛揚的毛在韻律中起落,在地上鋪成黑色的雪,燒焦的冰涼。師傅和師母的病情好轉些,男子安心些,雙手各抓著一隻女兒的手,準備買年貨,好過完不幸的年份;他同意帶著布洛肯,女兒又笑又跳,像是離烘焙坊重新開張的日子不遠,幸福快樂的生活再次降臨,以永遠為限。

  男子高興地向女孩們說,他們要把布洛肯放回街道,給牠自由,布洛肯是屬於街道的,牠不會離開,想牠的時候還是可以去看牠,給牠麵包。

  說謊!

  她們不想再失去、不想再不幸、她們扯開父親的手。

  快跑!布洛肯!跟我們一起跑!

  跑過大街、小巷、人群、受驚後振翅的群鴿,遠走,高飛。跑過父親還沒跑過的車道,跑過野狗竄逃的據點,跑過還沒積雪的轉角。趕路的馬車駛向女孩、父親在身後喊、黑狗咬住她的衣襬、然後、反作用力。

  小公主。

  倒在車道。

  男子步伐踉蹌。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呼救聲此起彼落,馬車則頭也不回,在責任未成形前。雪降落了,由下自上,紅暈染白,時代終於不再晦澀,湖水和海水洗鍊塵灰,染上顏色,他們的天空再也沒有隔閡,紅色的河環繞起他們,通向彼此的心跳。

  你救了……小公主。

  ……

  是嗎……要跟我一起……

  ……汪。

 

 

  他佇立半空,一身單薄的黑紗不敵風雪,可是不感覺冷,冷是肉體的情結。眼下名為父親的男子拚命地呼喊,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踹向女兒護住的狗、同樣奄奄一息的生命。一顆光源體飛墜如隕,筆直下落於他面前,靜靜地靜止。

  悲傷嗎?光源體問。

  不。

  他的手牽著一名少女,短捲髮,吊帶褲,紳士帽,燦爛的笑教雀斑褪去,碧綠的眼波圍出幽靜的畔,只有她心中豢養的獨角獸能觸及,銳利而不願傷害;然後,放開她的手,風雪吹過化作一團氤氳,少女回到了天使的原鄉。

  啞然的女孩仰望他與光源,其實她看不見,可是像是看見;她起身,不走向罹難的摯親,像是夢遊般地佇立原地,她歌唱,為撕破喉嚨的哀傷敷上藥膏,將淤積的憤怒柔軟成善良,在淚水中凝結、從淚水中釋放。

  他們還會繼續不幸?

  我不能保證,不過,已經帶他們度過最嚴重的暗潮。此去經年,天意人為。

  聽完他說,光源體笑了。

  千百萬年,人們如此以為:你是他們不幸的根源。他們所不理解的是:你冒險與「既定的命運」擦邊,在不僭越的名分下,挽回一些後續。然而,不完全的拯救譬如沒有獲救,傷口比毀滅更傷。你是守護者,透過唯一的意識複寫非人的肉體,世世代代,打從一開始的蛇將智慧交予夏娃、其他人還爭相搶奪你的留名。然而,本身的你,卻被流言扭曲,人們唾棄你

  最深的悲傷,是不被知道的。人們唾棄我、將罪名如倒十字般為我架上,我欣然接受。待時間流逝,悲傷的故事總要磨損,而我為他們記得,守護所有的悲傷。

  你以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守護「所有」的悲傷?我敢打賭你的口袋不只想藏著「這些」。你唯一的食物便是靈魂,然而你卻將靈魂一一歸還天堂,令人作嘔的清高!她還不是死了!

  本應該要帶走兩個,我愛她,所以不帶她走。她將與父親繼續經營麵包坊,然後,不確定世紀末後,她的夢想與病,會譜出什麼模樣的她?倘若她一如往常真心……

  另一個呢?

  我愛她,所以帶她走。並不是身體的健康就是救贖,繼續活下去,她的心只會乾枯,湧不出泉水。她的生命只有末路,我不要她的靈魂殘缺不齊。

  所以你見死不救是為她好?因為你信命而不信人定勝天?陪她走完最後一段是最高尚的安慰?你以為只有自己能調動命運!傲慢的獨裁者!對溫柔一意孤行卻以為不會受傷!你用肉體抵擋千百萬次、還不夠痛?想當初為了鞏起光亮,是誰聽命、自甘墮落於黑暗?然而這樣的你,連地獄都得失去。

  但是唯有你不會背信我,我的稱謂。

  是啊。誰教我是傲慢的晨星?

  即使萬物視你如淵、也要你將自己亮得目眩。我智慧的國王,獨一無二的暴君,祂將我賜予你,就是相信你原生的罪,比任何人都耀眼。唯有你能襯我,而我,終將再次尋獲你。

  接著,光源沒進他虛幻的胸口,再從背延展──灰黑的雙翼綻放,如彼岸的毒花。細碎的雪紛飛,他的型態在光芒萬丈中又起變化,愛心狀的軀體,音符狀的四肢,一對寶藍的珠子鑲在絨布偶般,然後戴上他的冠冕──刻上倒十字的鏤痕。

  獻給妳,我的小公主,唯有妳能真切地包容所有不平等,縱使妳永遠不會懂,「不平等」仍有他們堅守殘缺的尊嚴。這次的化體將不被任何人看見,我依然會陪妳唱歌,揮舞我們幻想的歌本,直到遇見下一個純潔的靈魂。

  吶,布洛肯。

  他聽見有聲音呼喚,那可只是心裡的投射?

  ……妳其實是可以避開的,能夠繼續活下去,長大成人,又為什麼要折返、護住我?我的小騎士,看見妳,就像是看見我以前的自己。

  不全的初衷,放逐的神衹,他仍要堅持,親眼見證這故事的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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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