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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車後,我們一家人便探進路的深處,不去聽麥當勞都市性的悶吭錯落、街頭小而密麻的重重暗示,我們別過,執意踩進另條非自然的文明;小徑昏黑,陰影卻是透明,幾盞燈火夠教人看得澄清,沒有人群的孤獨比滿是人群的孤獨更為包容,但此時並非一人。想起剛坐在計程車,望出窗外那還很靠近高中的路,像是伸出手就能抓住,可是怎麼了?隨後一個轉角就又將過去扯得好遠。我曾跟朋友聊到如果往昔可以重來好不好?我們都同意,但也知道無法重新,因此有守舊的故事娓娓道來,而我們細細聽說。

 

  「兩回熟」是一家在天母的餐廳,座落鬧區邊緣;為何會知道這家店?因為我的父母某次想要安靜進餐,便順勢逛到。來過許多次,老闆已經認識我們,他的聲音一直像是蠶絲摩娑,薄薄柔柔;店內陳設又跑出不少,老闆常常旅行,總將特殊製品帶回,桌巾、公園鐵椅、珠子廉,但餐具從不買一套,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端出的湯杯永遠不同款式,雜亂有序到像回自己家的親切。店內加道木板隔門,我不喜歡,在關上時會敲響突兀的震動,打擾滿室徐緩的異國曲樂,慶幸這樣的動盪並不頻繁。菜單遞上了,接著茶杯、水壺、鹽罐、胡椒瓶,菜單是由兩張拼布做夾層,捧起來軟得討喜,除了母親點了湯煲,父親和姊姊則同我選擇青醬。

 

  沙拉和湯享用完畢,我的主餐最先送來,是焗烤青醬香腸飯;姊姊這次不加焗烤就怕吃不完,但看見飯的容器後我就明白她失誤了。「是不是變小了?」我問我的母親。並非不相信飯量變少的事實,理由大概是這些年來物價上漲,只是我想做二次確認,第二次。母親點了頭,她陳述的解釋就跟我想的同樣。持起湯匙切了一口圓弧,我將起司連帶之下的米飯納入嘴咀嚼,焗烤沒有印象中別家的鹹,只是別緻地厚實,淡淡的乳酪香溫柔佔領唇舌,不費力。

 

  「其實我沒有很餓。」父親的新陳代謝像慢了的時鐘,他這麼說是為了將自己沙拉推走。

 

  隨後又過幾句,在我領走父親的沙拉後,不知怎的我們竟在餐桌上談起腸的長度,「營養主要在哪吸收?」「小腸。」基本的生物知識我不會忘,「所以腸子很長主要是小腸部分,因為是主要吸收的場所,大腸只有一圈,用於吸收殘留養分和水分。」

 

  母親放鬆得開心,「你們知道好多喔,聽你們談話總會知道許多事。」

 

  「十二公尺?」

 

  「十公尺吧。」

 

  「六公尺!」不是我的猜測。

 

  「那是直腸吧。」我過去好像聽說有人有這般症狀,腸子很短,吃得快排泄得也快,吸收效率自然比常人低。但父親卻驚叫,對他來說腸的末端,直腸,常是他駐守廁所時最大叛徒,若是六公尺簡直地獄。經過一番解釋他才了解我說的並非他所想的。不過事後查詢,我們的討論只是空談,畢竟我們不是專精生物,長度什麼已是超出知識範圍。

 

  「所以你在大學修了哪些課?」

 

  父親的詢問使我滔滔不絕,現代散文、文學概論、國學導讀、書法……其中我提及最近大學國文教的一篇〈筠溪翁傳〉,是歸有光的作品,裡面談到筠溪翁特質的眾多奇特,雖輕描淡寫卻絕不止於表面,更在隻字未提主旨的第四段,透漏真相背後的真相──他還想說,感嘆世間理數的變化多端是不可奢探,當然,這樣的情感不求共曉,但終究被有心人知道。很多時候我也這般,不想被知道卻也想被知道,不算有苦難言,常人的苦都是逼不得已,而我的苦只是自找,能控制卻放任,築建的堡壘保護自己卻也阻擋太多。

 

  無心的,我不怪罪也不執著,但有沒有誰的有心不會傷人?作家曾麗華寫到過:「沒有受傷的人生,就像沒有歷史的城,你怎能說美?」在人群中塑造歷史,以及失落的文明,創造總是美,然而我在創造毀滅,自己只是始作俑者,不是考古學家就不考古,關於過去,連一次機會也無法再來。潛意識是否歡喜如此自虐?傷口像是聖痕,然而我的思想除了自我沒有信仰,為誰聖、為誰痕。

 

  「凡事換角度看固然樂觀,但最近我發現,也別再想該從什麼角度切入,換方向吧,不要再看。」「角度和方向不是一樣嗎?」一旁母親微笑得納悶,而對面的父親說他要再想,姊姊心中應該是早有底,她的時代畢竟離我很近。

 

  「徹開眼光吧,不要再望著什麼曾經擁有,徒惹寡歡。」

 

  說出同時,我卻也在想人們都忌諱被同樣的一塊小石子絆倒,一次可以允許是因為從錯誤中能汲取經驗,經驗通往正確,告誡人們跌了第二次才要慚愧;可是有的人,就是需要一錯再錯,才能在不斷的後悔裡終於了解,這麼說,關鍵的第一次並非來得那麼份量,要跨進不斷的領界則是需要第二次,第二次。可能還會再錯,卻也越來越懂得忍受,捱得住寂寞。似乎是偉大藝術家會有的情懷,我是否偉大至今不明,不過很久以來我都是以藝術家自居。

 

  曾對自己的家叛逆,而如今在外地讀書,一起吃飯的時間彌足珍貴,對我來說,每次吃飯都比以前更加熟悉,都是第二次,感覺中充滿感謝。至今我傷害過別人也被別人傷害,第一次後承認失敗,熟悉後的陌生討嫌,所以我放手不去面對。倘若真有第二次真能改變?想起國中時給了別人第二次,當時自己是快樂的,但互相的原諒究竟有多難以忘懷?國中過後,也就不記得了。

 

  主餐完,再來就是飲料和甜點;甜點是黑糖凍,甜得好自然,讓滋味回歸原點,母親不知怎地開心過頭,又叫了第五份套餐和一盤鬆餅,鬆餅最後由我討伐成功,而焗烤雞肉飯則要打包回家。我們家胃口小得跟貓一樣,我跟朋友聚餐都吃很慢很少,但在我們家,我已是吃得最快最多。隔天是母親節,但是我就準備啟程南下回到學校,我們故意讓這一餐從晚上六點直達十點,老闆打烊之時便是我們揮手道別,當然,還會再見。

 

  「你永遠都想太多。」我坐在車上,想起母親剛在吃飯時對我的擔憂。

 

  但我笑了,儘管有什麼沉甸甸的,「若不想太多,我就不是我。」的確有些事情是無法重新的,而懷舊的價值是正面還負面尚待時間。但如果給我選擇,我會選擇被同塊石子絆倒第二次,為了更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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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