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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微微地陰,樂師一如往常踏在半空漫步,接著降落於一個廣場。佇立廣場的中央,樂師以未受黑髮覆蓋的藍眼觀望四周,始終懷疑自己是否聽錯?在這嚴寒的冬晨、偏僻的山腰。

  連風的些微盪漾也沒有,他的身邊,僅存有重重下沉的低溫。很冷,儘管樂師的斗篷能隔絕外界的一切影響,但是情景的蒼茫還是令他感到心寒,所以在斗篷遮覆下,他緊緊將手環在身前。不遠處真走出一個男孩,他見到樂師便笑得熱烈,儘管憂愁埋在神情之間,若隱若現。

  樂師只是點點頭,回應了男孩的招呼。

  才約七、八歲大的孩子何以詮釋的出「哀愁」?皺著眉,樂師心神凝聚後朝男孩窺探,卻感到納悶──他看不見男孩想說什麼,樂師閉眼、以耳細聽,還聽的見先前的懇求聲,但是想再往心的深處探聽,卻也只是模糊不清。

  而男孩依然保持微笑。

  他難道不想傾訴?

  「你該明白我是誰?又會有如何的下場,喚了我而不多說些什麼,便不再有機會。」樂師以一貫的冷漠應對男孩的沉默。這是樂師偶爾的告誡,以便勸說懇求者回心轉意,繼續好好過活,即使後悔者少之又少。

  「很多人都向你傾訴?那麼你聽的夠多了……」打破沉默的話語竟悠揚著暖意……面前的孩子彷彿可以在剎那化去冷冬,「而且我不需要說什麼?你似乎可以聽見尋求者的心。」

  「這跟你前來的目的沒有關係,我能感受到你的執著,是教你如此悲傷。」樂師仍是保持冷漠。即使沒能運用自身能力窺見,樂師仍可以透過男孩的舉止察覺細微的愴然。

  「讓我聽『知足』吧?」

  ……啊?

  見樂師沒了動作,男孩因而喚他好幾聲;他沒動手搖晃樂師,估計懂得基本的禮貌。男孩不時將雙手置於背後,顯然不想讓樂師見他摩擦雙手求取溫暖。他該聽說過樂師的視角無所不及?他該明白再過一會兒就不需要溫暖了?

  樂師好不容易回神,靜靜撥開身前的斗篷,裡邊長袍的黯黑與天空的蒼白形成極端,卻好祥和。他開始尋找適合這首曲子的樂器。

  最後,他拉出一個公事包大小的水晶提盒。

  「我準備好了。」男孩眸中蘊有一絲不可抹滅的信念。

  樂師假裝不理會男孩的決心,他沉默地張開雙臂,在雙臂間製造出透明的氣流漣漪,然後將提盒放在其上;雙手各抓住提盒中間的兩道拉柄,將盒蓋往外拉──柔和的水藍色光輝朝左右延伸出去,沒有盡頭地延伸。

  「……鋼琴。」樂師輕柔地解釋,他明白藏在斗篷下的嘴角正在蜿蜒,因為第一次有人令他想以這項樂器演奏。在光芒淡了些後,依稀能看出,鋼琴鍵是由脆弱的深、淺藍琉璃所組成,但是真的彈下去呢?是否真如表面般脆弱?

  「那麼,演奏要開始了。」說完,樂師就從斗篷伸出左手,樂譜從冷冽的空氣裡滑出,滑進樂師手底,「請仔細聆聽。」

  不然,沒有下次機會了。

  再冷漠的天也終於流淚,細雨淌落在半空中的透藍鋼琴,頻率很美……滴答……滴答……這是雨所冀求的吧?竟然,沒有紅的影跡……

  寒冬的氣息,忽然旋住此時此刻──

  那是──

  風──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總是不能懂,不能覺得足夠……」

  滴答……

  滴答滴答……

  「……當一陣風吹來,風箏飛上天空,為了你而祈禱,而祝福,而感動……」

  「……終於你人影消失在,人海群中,才發現,笑著哭,最痛……」

  滴答滴答……

  滴答……

  「……如果你快樂,再不是為我,會不會放手,其實才是擁有,知足的快樂,叫我忍受心痛……」

  「……知足的快樂,叫我忍受心痛……」

  演奏終了,歌聲歇了,風停了,雨止了,他還站著。

  演奏真的已經結束。

  面前的男孩在笑裡參雜若有似無的苦意,筆直地站在樂師身前,他向樂師點頭道謝後,就要離去,「……留步。」樂師喘著息請求。冰冷早已蕩然無存,他的胸口滿是久違的暖和。

  找到夢了。

  找到了啊。

  「朋友,能留下名字?」樂師仍是讀不出他的生平來歷。

  男孩回過身,似乎明白自己的不死對樂師是很大的震撼,他眨著眼,帶有玩味地看著樂師,「封祥明。」

 

 

  天空再度飄起細雨,雨一絲絲穿插在樂師眼前,交織出視覺上的透明樂章,而樂師站定身,冷漠地注視面前的孩子。又是他,他又帶著孤兒院的孩子來了。

  「全是我朋友嘛?大家都想聽歌。」祥明咧著嘴解釋。

  樂師別過頭,沒讓人發現眼底的無奈;明白該拿出什麼樂器,於是再次從篷內取出藍色提盒,接著鋼琴便架設在眾孩子面前,他們對於琴鍵每次的延伸總會發出陣陣驚呼。

  但是在每次,孩子們更在乎一件事,「真的不會死?」他們全將眼神放上祥明。

  而祥明的微笑,總能排除他們最深層的恐懼。

  祥明走向樂師,悄悄在樂師耳邊點了歌曲;他點頭,然後便將斗篷內的雙手置於琴上,演奏響起,風也起了。

  頃刻,祥明的歌聲,留連著樂師記憶裡最美的夢。

  夢是之前還是之後?

  滴答滴答……

  滴答。

  很快很快……

  樂曲就快終了……

  咚──

  突然一個音不準,孩子們原是陶醉的臉乍化驚愕,他們睜開眼,急切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在眾人面前,祥明的手指輕按在鋼琴的一個鍵上。

  而樂師的彈奏還持續一會兒才停止。

  「幹麻破壞這首曲子呀?」其中一個孩子嚷嚷,他為此感到遺憾。

  其他孩子一聽見有人這麼說,各各都點頭附和;他們不懂,祥明每次的「不小心」究竟是為什麼?不是音唱飄掉就是手滑按到鍵盤,一個音不對,就是不完整的樂曲。

  「不過,很好聽啊。」「對啊……雖然每次就差一個音……」「很舒服……」「唉喲,祥明每次都這樣,我想聽一次完整的曲子啊。」「奇怪,祥明人呢?」

  孩子們全停止討論,開始左顧右盼、四處走動,始終找不到祥明,連樂師也在瞬間沒了蹤影。

  他們兩人消失在眾孩子面前。

  「為何老是刻意讓樂曲走音?你每次都如此。」樂師一面飛行一面沒好氣地問,但是在內心深處,樂師並未怪罪男孩。關於摯友所留下的謎題,那欲言又止的回答,他想解開,他深知祥明便是線索,因為祥明和那人是如此相近。

  凌空在浩瀚無際的天,祥明垂掛在樂師手邊瞻望四周,興奮地哇哇笑著,「樂師樂師,你以後教我如何踩空氣好不好?你踏到的每一處都有青色漣漪呢。」

  「能回答我嗎?我一直想知道……」

  樂師的口吻依舊很冷,不過卻再也不是冷漠;祥明停止了笑,身體任由樂師的手臂晃動,樂師也不再說什麼,只是不斷飛行。

 

 

  他們降落在一處山麓,有條小瀑布自上奔瀉,於下方匯聚一池冷山泉。

  樂師依然記得守護之神「碎」曾在幾次碰面中提過,待他演奏出他的夢時,那個夢便會回答他一切,關於之前,以及之後。

  放下了祥明,樂師便走入山泉,紅斗篷自動地飛至一旁不被水花濺到的空地,而上半身的闇黑長袍則褪色至透明,溶入空氣;皮膚感受的冰冷,似乎能讓他更冷靜,不去急躁地速求答案。

  浸在冷泉裡,他的後背不因水波模糊:一個褐色木盒刺在樂師的背,盒上的蓋未緊閉,有些許的藍、紅寶石從蓋口滑落,堆在後背的下部。

  「明白了?我是所謂的潘朵拉盒子。」樂師對身後蹲下的人解釋,「而我每演奏一曲,就是釋放災難,他們皆因貪婪致死。」

  好一段時間,周遭寧靜的只剩下瀑布沖刷聲……唏哩嘩啦……

  「真的是災難嗎?」

  欸。

  潘朵拉盒子真的是災難嗎?樂師時常也這麼問自己。

  他卻從來無法否認。

  「你演奏的樂曲都很美。」

  是啊。

  「所以那應該象徵幸福?」

  聽到這句,樂師原本就黯淡的眼眸逐漸鮮明。

  「……人總會貪婪到忘卻知足,未獲得時還不會去求,獲得後再失去就會變本加厲去要。」接著,祥明透露與他年齡不符的滄桑,「這就是人們口中所謂的『不幸』?」

  樂師任由祥明繼續說著。

  「神不是把災難塞入盒中,而是開玩笑的,只讓極致的幸福美滿維持片刻……而當你停止樂曲,就是神所希望的,因為有人無法放手……」

  唯有知足,才有希望。

  樂師急轉過身,深覺不可思議地凝望祥明。

  現在完全懂了。

  而祥明苦笑,他緩緩地站起身,「所以我才故意不讓你的樂曲完整,你的樂曲太美,他們真的會因為放不開而死……」

  水聲依舊在兩人耳畔唏哩嘩啦……

  「我還有個問題,你唱的歌都有一定年份了,」樂師自冷池中站起,身上的水露快速化作一縷清煙,下半身的袍則蔓延至上體,以五線樂譜的形式攀附,樂師走出山泉後,紅斗篷輕輕地披回他的肩部,「是為什麼呢……你唱的歌都很熟悉……」

  「是老師教我唱的,我也只聽過這些曲子。」祥明不好意思地回答,顯然對自己沒聽過許多歌感到難為情,「現在想想,跟我說盒子的也是老師……」

  老師?

  原來是老師。

  「能帶我見你的老師?」

  「你不是對大人沒感情?」

  「誰說的?」

  「廣播吧?」

  「誰放的消息?」

  「應該是警局?」

  「你相信他們?」

  「我相信他們嗎?」

  「你相信吧?」

  「我不相信?」

  樂師冰封已久的笑和情感總算消融,「你連反問這點都很像他……」他笑得很用力,頭髮因全身的抖動開始凌亂,覆去另隻眼的黑髮同時被甩開,湛藍的眼眸終於成對,「我僅是不見完全自私者……但是我想……你的老師不是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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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