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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話是神的話,還是神的笑話?

  整座城市的生命被冥王黑地斯領走,除了她還待在原地。餓了就去摘腐爛的果葉、打撈河面上暴斃的魚,以打火石摩擦生熱以便料理,火既然給了人類,就無權取回。

  她沒上奧林匹斯山詢問,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踏入,任務圓滿,她遭放逐。不過倘若允許,她還是不會選擇上山。

  上空的陰雲不肯散去,白天如夜,夜雨墜落得斷續,忽大忽小;偶爾的光源是雲間爆裂的藍光,閃電的身影夾雜雷的尾隨,轟隆作響。還是沒有風,即便是花木的枯屍皆失去擺動,河的經流處像湖靜止,時間被砍去雙腳。

  安置好孩子,在盡量不受溼氣沾染的一處,確定上頭殘壁可以遮雨,她就上街採食和尋找活的人;許多泡腫的屍體並未分解,因為連食屍的蟲子都難逃死劫。她不禁想,除了她,這世界還有人類活著嗎?還有生命?連敲擊看似完好的房壁也未能回應結實叩響,失去堅強,應聲倒下。

  她只是在每一次回到原點,每一次,然後抱著孩子繼續等待。

  經歷暴雪的冬季,一場除天神贈與的花以外沒有綻放的春。然後入夏,是時候捨棄花瓣重量了,可是白花怒放,在最頹廢時堅守獨自的花季,她讀到了花語,寂寞而悲傷。

  卻再多後悔,也義無反顧地無悔。

  他回來了。

  「穿得這麼狼狽?真不像妳。」

  「……我就是我,再不像我也是我。」雨下,她站得直挺,儘管衣衫失去原有的美麗。

  「妳打開了盒子。」他提及。

  「沒打開架上那個,我沒找到鑰匙。」才剛說完,伊皮米修斯就將上鎖的盒子拿出,連同指上旋轉的銅製鑰匙。

  「妳過了好久都沒打開,兄長和我一度以為,世界不會遭受眾神凌遲。」他一面說,一面將鑰匙插進鎖的孔洞,啪嚓,「我們還將這個盒子安上鎖,試圖引開妳的注意。」

  一張潔白面具被拿出,只有眼睛部分鏤空,沒有情緒。

  「不是良心使然,婚禮時我失去注意,沒在開始時得知關鍵。」

  突然,男子面露滑稽,不過未帶有嘲諷的意味,有什麼不見光的真實暗中醞釀……「怪了,妳被賦予的能力,就算沒從宙斯得知,只要看著盒子、或者看著我也行。」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婚禮一看見你就……」

  她知道了。

  凝視他的笑,像是永遠解不開的鎖,泰坦的神祕,讓她願意以一生鑽研。

  他從容將面具掩上潘朵拉的臉,情緒乾淨了,雨水再也滑不過她的臉,掩住虛榮的真誠,讓她和他一樣神秘,不再被有心人知道。

  為什麼失去注意力。

  為什麼不知道方法。

  為什麼背對她。為什麼每天都有禮物。

  為什麼是面具。

  「不要再讓別人看見妳的笑,我不要。」

  「你後悔娶我。」隔著面具,她語氣僵硬。

  「是啊,我後悔。」

  忽然,他的身體趨向前,做出至今除了婚宴時挽住她的手以外,從未有過的肢體接觸──打開雙臂,他擁住了潘朵拉,連同懷中孩子一同緊摟。

  為什麼說的總是與做的相違?

  他不再背對,但是她卻開始忘卻,對方前世一件一件。

  她欲推開,他卻不放。

  「後悔身為後悔,無法更單純思考,只等經歷後才懂癥結所在。」

  「放開我。」

  「……後悔遇見妳。」笑得雲淡風輕。

  「夠了。」別在末節堆砌什麼。

  「知道我最怕什麼?風若追求高空而不在花身邊,香就沒有意義。」「放開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請你──」「潘朵拉。」

  「什麼?」

  還沒等到要說的話,他的手放開了。她急忙傾身接住對方──卻發現倒下的男人全身冰冷,而背部整片焦黑,是致死的原因。

  能殺死神的,只有神,在這樣的暴雨裡,她將眼光抬高,放在雲間不時轟然巨響的靛光,緊咬住唇。

  盆內的白花終於承載不起氣節重量,連帶香氣一同謝落。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

  而不遠處孤掌響起,本該難敵頭頂震懾,卻是相等力道打進潘朵拉心房,「我見好幾道閃光朝妳擊去,卻被他以後背擋住。」

  跪在地,女子以鵝毛筆蘸著透明雨水,拚命在表面龜裂的石上書寫。

  「擎天的巨神唷,卻被宙斯終結,諸神之王不只捨棄先見之明,連後悔的機會都將失去。」濕滑的音質並非透過雨露,個頭矮小的男孩張開嘴,笑得劇烈;在他身後有生命的綠意,卻著實為嗜血而生──若干巨型藤蔓將城市內的死屍啖食完畢,連骨屑肉屑都未殘留。

  普羅米修斯的先知即將兌現。

  綿延的雨意被揮舞的藤葉吸個精光,但是雲散去後的上頭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

  天空不見了。

  「你是誰?」透過面具瞥了一眼,對方不是她所熟識的任何一位神祇,通過她的神識也無法窺看;盯著對方周遭的藤蔓騷動如舌,像想比稍早的雨更為纏綿。她擋在男人和孩子身前,不離去。手中的筆仍在竄動。

  「妳相信神話被傳頌的真實性?就算是假的,只要夠張力,就能亙古流芳。」

  「……」

  「妳能助我?成就我的使者?並且重新找回盒子。」他指著潘朵拉身後看似入夢的孩子,「本是為他而來,但是沒趕上。」

  「先說你是誰。」

  「命運。」

  「你是紡線三女神。」

  「說了是『命運』,不是彆腳的神。」他竊笑。

  「為什麼選上我,奧林匹斯有更多女神。」

  「因為妳是女人。」

  儘管還是跪著,聽對方這麼說,她才正式抬起眼光;比起宙斯的眼銳利如鷹,他的眼神更像吃盡世間一切的怪物,但是他的目的並不是吃,他並非暴食。

  「使神接送妳,太陽神給妳鑰匙解剖盒子,妳覺得呢?更多的神知情而未表露,就連妳的天賦也不完全,」他又靠近一些,比較不像抬起腳步向前,是類似藤本植物徐緩遊移,作嘔的蠕動,「妳的信仰蕩然無存。」

  「我知道天賦的意義。」她再度低頭,不看對方。

  「哦?」

  「要是我活下去,祂連我對他的記憶也要剝奪。」

  「哈,妳是從雅典娜腦袋蹦出來的吧,就像她從老爸腦袋蹦出那樣。」

  「……不會忘。」拚命看著透明的字跡流淌石面,她很著急,儘管從那個誰,倒下瞬間,她就沒停過手中的筆。

  沒打算忘,儘管如今只記得他的笑。

  那個誰。

  不想忘。

  「孤傲的女子!魅豔的女子!落魄這地步還不肯將淚水流放!」

  「我為快樂而活,不是悲傷。」

  「……為我做事吧,我將為妳抹煞神話,使他新生,並助妳捍衛這份情感。」說得像是世間萬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然而恐怖的是,他沒說謊。

  「此外的代價?靈魂嗎?」剎那,她輕笑,即使隔著面具,笑裡像掛滿串串風鈴輕脆,如負釋重,飛揚似地穿越,周遭的時間又開始流經。

  「靈魂!」他怪笑,準備將天空笑裂開來,「太崇高且難以下嚥!不,不用靈魂,我只要肉體,妳將不死的肉體。」他趨身向前,自潘朵拉背後摟緊,以粗暴的手勁搓揉她胸前;將臉埋進烏黑的髮絲,他在她耳邊煽情地喘息,很香很迷,就快被吸走……

  但是只要心中的香不放,緊緊旋住,再頹廢也沒關係。

  在應允命運後,這場神話傾覆了。男孩給她更多能量,甚至可以做到改寫時代;命她以自我意志將神話寫全,傳諸於世,只要她高興,她隨時能著手顛覆歷史。

  女神般的竄史家。

  緊勒華麗束腹、牢套高跟皮革馬靴,耳墜戒指手環項鍊腳飾,在天生麗質上濃妝豔抹,她變得更美;將面具折半戴起,情緒就半真半假,連帶情感;插支誇張的大羽毛在面具上,鵝毛筆絕不離身。她將自己的髮色笑到琉璃般藍,透明澄清,像風,像自由,像他所說的,美得窒息,卻不被天空佔有。

  至於捍衛記憶的方法?

  其實只要對方忘卻她的所有,而自己也假裝忘卻,說假的話,將心中的彼此褪作透明,便能看似弄假成真,記憶得以留守色彩。

 

 

  該赴約了。

  想法如風,她的身影則隨想法飛行;原地迴旋幾圈,轉眼畫面就從白花叢的野地換作滿是騎樓的城市,她抵達亞熱帶的某處小島。一家融古典與現代風格的餐廳佇立於旁,在她現身時街道起了陣不小的風。

  她和他前個禮拜打賭,看憎恨麥琪的人們是否能夠擁有愛?當然是她贏了──愛理當無所不在,儘管自私無比;但是他對結果不服氣,再次打賭一星期後兩人的愛必定瓦解。喪失記憶後的他十分固執,跟他兄長有得拚。

  他已經先到了,穿得一身破爛,頂著搭配全身灰棕系的貝蕾帽;穿得破爛也好,這樣的裝扮常常奪人眼目,而不會令人注意到她喜歡他的那股香。男人腰邊繫著一根縈繞彩氣的長刺,那是使者的刺青工具,好讓他代替命運定義眾生宿命,儘管他時常後悔刺錯圖案;動力是從天空奪來的閃電,震懾有力。

  餐廳外的牆,倚著兩位不被凡人看見的角色,「其實你並不想毀滅他們吧?你不過是針對我,對吧?對吧?」女人身上的禮服依舊與往常不同,只是忽然不再身著極致奢華的古皇家裝,僅是穿著淡雅的紅色連衣裙,焰紅布面上畫滿黑格子線,「你一直想從我身上知道些什麼,卻總是吃閉門羹,哈哈哈哈──」

  「……妳真的很不老實。」喝一口罐裝可樂,靈烙沒好氣嘆道。

  潘朵拉的左臉依舊笑咪咪著,但是她的沉默也不同以往。

  誰又知道,她在面具底下的右半臉又是怎樣的情緒。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但是她不會說出口,待尋覓回他們的盒子,一切才能從頭揭曉。

  換誰說謊?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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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