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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香吧,別人送我的花。」

  「妳人見人愛。」

  「嫉妒?有人和你搶我。」

  「叫什麼名字呢?」

  「不會告訴你是誰送的。」

  「我是問花。」

  「東方荒蠻的異花。我還是不會告訴你是誰送的。」

  「似曾相似。」

  「……當然。」

  「當然?莫非妳從我的生命讀出端倪?」

  「你說呢。」

  「送禮的人有說花的意義?」

  「『打開眾神的盒子,意義自然彰顯。』」

  「兄長說不能開。」

  「奴隸!不過是龜甲長在腦袋的老龜,怕什麼?」

  「我也要送妳一件東西,是稍微南方區域的產物。」

  「一根鳥毛。」

  「可以寫字的,筆端摻點色料就好……既然妳有史家的超能,一定能駕馭自如。」

  「寒酸。」

  「我千辛萬苦帶回。」

  「我指的是給了筆卻沒有紙。」

  「可以寫在牆面,我覺得一定也能美化家裡。但是我希望妳只管記錄善美言行,忽略醜惡。」

  「要我對著石牆?你每日去神殿,難道沒注意光是建材就有磅礡之勢?」

  「我剛去房間,發現孩子睡得香甜,他微笑著,是做了個好夢。」

  「然後?」

  「嗯,我只是覺得應該跟妳報備一聲。」

  「但是他連嘴都沒有,又怎麼知道他笑。」

  「不是在我房間找到他的,是妳房間。」

  「他一直都睡我房間。」

  「妳的黑髮,若能藍得融進天空,一定近乎窒息的美。」

  「所以?」

  「女神都愛聽讚美。」

  「可是我是女人。」

  「都是女的。」

  「愛聽是一回事,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

  「但是我希望,妳一輩子都不被青藍色擁有。」

  「……」

  「……」

  「你──」

  「妳知道,我一直後悔娶妳。」

  「轉過來說,轉過來。」

  「晚安。」

 

 

  踩著謹慎的腳步,確認對方還在熟睡,再回自己房間將孩子身上的被子拉上去些,她簡單打扮後便出門。

  再次上了奧林匹斯山。天還未亮,次日的晨光卻提早映在眼前,風信子花姹紫得艷,阿波羅挺立花田間輕撥琴弦,哼著歌,抬頭仰視枝葉悉窣的月桂樹,低語傾訴,卻又不肯講得清楚,沙沙的。

  「掌管醫藥近乎萬靈的神祇,卻無法拯救許亞堅托斯,也無法使達芙妮恢復形體,使其心智清明。」

  他一聽見,立即停止指稍滑動。

  「凡人,注意口氣。」

  不悅的情緒令他語氣潛藏肅殺。對方唯美的肌肉線條不時發散金黃暖意,桂冠在他土褐髮間猶如紮根,透露蓬勃和生命,與身旁月桂樹一同飄香,總讓人提不起戒心;然而帶光性格終究鋒芒外露,他隨時能張弓朝她射殺。

  不得不防。

  「稍微得罪。」她淺淺一笑,攤開手,表露歉意。

  「醫術再精,如有他人對靈魂本質進行惡意驅迫,也是回天乏術。」

  「所幸你是光,是窩心的太陽,即使回天乏術,起碼能予上你真摯的暖意。」

  「說出來意吧。」

  「你聽說過伊皮米修斯家沒有嘴巴的孩子?」對方直搖頭,好似孩子的存在其實不存在,她沒有多想,繼續說明,「不用進食也能活動,但是我想他有嘴巴。」

  「何以如此設想?萬物皆有最自然本身,聽妳陳述的口吻他並非活得不快樂。」蝴蝶在他身邊周旋,他的晨光是蜜,牠們大力振翅表示他說得沒錯,自然的本身無須改變。

  「他太躁動,總往外跑,也不常將字寫下作為溝通。」

  「擁有嘴巴和他的性格明顯是兩回事。」

  「不,」忽然,潘朵拉爆裂式發笑,在群花間手舞足蹈,蝴蝶紛紛轉向,全盤旋進女人嫵媚的舞動流線,「只要有嘴,就能笑,能說話,能歌唱,能有力地向每個人道聲早安。」

  「但是他依然躁動。」

  「無妨,他將有更多方式表現自己。連人類都有的權力,何以他要被剝奪?」

  「妳愛那個孩子?」

  然後女人停止旋轉。

  對於這個問題,她疑惑,沒看向阿波羅,好幾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我不了解他的過去和現在,但是我想他有張嘴巴。」

  「有時候擁有等於失去。」對方點明女子之所以被創造的宿命,但是她抬高眼神,選擇忽略,「倘若,妳真獲得了真相,滿足好奇心,知識不再是不明,而是消逝──妳所認知的世界將要崩解,狂暴地遺忘。」風信子不知何時全數低垂,月桂樹沒有風的輕拂,無法沙沙呢喃;蝶群早已飛離,因其間的話語失去光明,即將的天亮便不在此。

  「你若沒辦法,我會再找。」她質疑太陽神掌管醫藥的職權。

  對方稀奇地並未發怒,「我是太陽,對待萬物或許並非機會,但是我給他們明白的選擇。」他乾脆地自虛空抽出一把利刃,交付在潘朵拉向上的掌心,「割出他的嘴。」

  她捧到眼前,端詳一下手中的刀,金黃色卻非黃金製,沒有重量卻隱隱刺痛手掌,「光芒造的醫刀。」看得眼睛有點痛,她抽開視線後在心中定論,想是火神特別打造。

  「割的時候會極度炙熱,因為是我的醫刀,撐過那陣痛,事成,刀會自動分解、散入空氣,他將擁有一張嘴。」

  「沒撐住呢?」她進一步詢問。

  「血就不會停,他會死,這是妳的選擇。」他向兩邊擺擺手,表明後果與他無關。

  「我會撐過的。」

  「沒那麼簡單。」

  「不想得簡單,萬事皆困難。」她想都沒想。

  「妳走吧,我也快跟阿忒彌斯交接,天將破曉。」

  女人沒有手舞足蹈也沒有笑,她一反往常地壓低頭,謝過阿波羅。

  轉過身,她得快步奔跑,「我沒聽說伊皮米修斯家沒嘴巴的孩子。」

  雖是得罪,但是她一心只想快點回家躺在床,避免伊皮米修斯醒後臆測,所以她並未回頭。

  「潘朵拉,沒嘴巴的孩子是妳的。」

 

 

  神的禮物都是好的,只是並非永恆。

  就像神本身,亦如人心,都是好的,只是並非永恆。

  沒有誰能逃過命運的捉弄。

 

 

  說不定鑰匙就藏在孩子消失的嘴裡,每當這念頭竄進思維,她很快便打消它。

  可是,萬一真的就在裡面?

  想法反覆如風,卻非一陣一陣,而是不斷在原地迴旋打轉,密閉地闖蕩。拖太久了,打從成婚時她就想打開盒子,卻遲遲未尋獲管道;祂說向她使過眼色,那必定是教她如何開啟的方法──萬能的神,掌管大空的神,眼中自有一片無邊,祂在那時將方法藏在深邃眼眸,只向她透露。

  眾神的恩賜遭到封鎖,對於即將的釋放,她同他們屏息以待。

  為何當時失去注意力?

  不得不打開,她的盒子。

  那本來就屬於她。

  快點。

  穿戴琳瑯滿目的飾物,髮釵、耳環、項鍊、手鐲、戒指、腳飾,著裝一襲若有似無的薄霧輕紗,全身五光十色到要跟彩虹女神伊麗絲較勁,甚至躋上與美的神阿芙蘿黛緹並列,她一定是的,她的塑造便是以美的神作基底,差別只在於她是人類。

  然而走在街道,走在這充滿男性的社會,第一個人類女子,她幾乎等同女神,周遭所有人見她經過,就知道要珍惜她、呵護她,將她捧上他們心中等同奧林匹斯的仙境。

  卻在城市遍尋不著,密林、流河、峭壁,以一個人類的腳程來看,她已是盡了最大努力;最後還懇請使神漢密斯帶她去普羅米修斯那一趟。使神本職只負責傳訊和引領,不過每當她要求,他都會幫忙。

  還是沒找到。

  謝過漢密斯,潘朵拉離開奧林匹斯山。黃昏使拖著的腳步變得很長,而伊皮米修斯快回家了。

  撥開門簾,她卻望見孩子靜靜坐在大廳的石椅,睜著無邪的雙眼看她。

  一旁桌上還擺著她的異花,香歷久彌新。

  他在笑,透過他的雙眼她察覺。

  她輕輕走近不再離去的孩子,「我要給你一張嘴。」她甜蜜地低語,孩子聽見後顯得雀躍,眼中的光芒不時躍動,她覺得他並不緊張。

  像是一切被安排好。

  她順勢從腰袋掏出阿波羅贈與的小刀,一手從後面溫柔扶住孩子的頭,微傾下身,「我要幫你割出一道笑,一道大大的微笑,」她嶄露嫵媚的燦顏,若無盡的春意,「你將永遠幸福快樂。」

  孩子開始僵直地哆嗦,他死命盯著潘朵拉,透露恐懼前的猶疑,卻遲遲未跑開;她想這是必然的不安,不過孩子勇敢地接受她的提議,「不會有事的。」她承諾。

  瞬間,她將金黃帶暖的刀刃插進孩子鼻下──較左的一邊開始,她使勁裡外抽插,好順著一道內心藍圖的弧度切下;頭開始瘋狂顫動,血液將她的薄霧輕紗染得更濃更茫,將神韻的光澤傾覆,她興奮抓緊孩子的後腦,真相就要大白。求知若渴的欲念從她笑裡爆開,判若轟雷奔越窗口,輻散進風,風在窒息,緊勒的高潮。血變得馥厚,因為花在說情話,將空氣揉合成怒放的星光,閃耀她未來。

  腦袋頓時輕盈,陷入黑暗,一片空白,不再有任何負擔,天使的羽翼於夢想深沉處綻放。至於該忍受的致命熱度,只是下午一抹柔陽,掌中照耀著,是的,在她手中正擁著一顆太陽,前所未有的羅曼,那使她更美──血如清泉噴灑,透過反光,真實映出人心的形狀;像希拉的乳汁匯聚銀河壯闊波瀾,只要她肯,她也能為全人類開創神話。

  她的心正炙熱,正刺痛,幾乎無法承受。

  真相的完全。

  史詩將記載這段美。

  史詩將記載這段美──

  然後。

  多久了。

  手。

  握住刀的手,遲遲卡在孩子鼻下中間,沒有動作;她佇立於一池血澤,一手仍是抓緊孩子的頭,逐漸失焦的眸子仍有某些閃亮,像詩的隱喻,鮮明而不明。血湧出的力道逐漸縮小,已經快流乾。

  到底在做什麼。

  做什麼。

  她趕緊放軟全身,將力量全轉放上握刀的手,迅速割完一道裂口──血終於止住,但是在刀刃粉化光粒瞬間,光的背後,她覺得血止住的原因並非痊癒,某一種黑暗逐漸成形。

  她異常冷靜,讓孩子的頭輕枕在牆沿,拿出一條金邊手帕為他擦拭嘴角血漬;其實她感到安心,為什麼?極度的甜蜜,窗外快入夜的天空忽然放晴,屋內屋外的花香共襄濃郁,整座城市,甚至是其他領域的人,她聽見了,笑聲鼎沸,全在歡慶祭典似的。

  隨著孩子嘴中的哼唱,這場美觸及了永恆,她相信,阿波羅的音樂都沒他純粹,那不是歌喉,是複數樂器共鳴的曲聲,自孩子的嘴洋溢,如雨水細探生命,滴滴答答滴滴,洗滌汙穢不堪回首。

  雙眸中的閃亮越來越深,化作了湖水藍。

  全世界的風都停了。

  只剩下冰涼的雨聲,打在枯萎的花瓣、貧瘠的田野、泥化的屋瓦、遍地的獸屍、受瘟疫侵蝕而倒地的人們,不亞於普羅米修斯啄肝的哀嚎,然而漸漸不再有聲音。

  天正灰暗,她所認知的世界正在崩解。

  站在沒有屋頂的斷垣殘壁裡,雨洗不盡她一身血,包括寶石上厚厚的暗紅汙漬。幸福後的痛實比僅僅痛楚更是折磨,這就是眾神的禮物,短暫的永遠快樂,再收回永遠,嚐過甜美,還有誰肯嚥下苦澀?

  不幸於焉誕生。

  為滿足好奇心,潘朵拉浸浴在即將了解的夢幻;回過神,她在世間寫下第一齣人倫悲劇,以及不復存在的擁有,萬物失去活的勇氣。

  但是沒有鑰匙,沒打開盒子,她根本不知道……

  孩子枕著的石牆尚未溶解,他凝視潘朵拉,將初生的唇抿起,孱弱地蜿蜒,被烈陽割出的笑,像是不停的雨裡最後的光。

  她突然想起婚宴裡有心人使的眼色。

  「最後,將他眼珠挖出,挖去那對充滿希望的眸子。」她,為人類帶來災難的女子,對於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報復就要完成,毀滅人類最後的仰賴。

  湖水藍的眸子就在前方,女子掩面失聲狂笑,伸手就要將眸子摘下──

  卻放軟手。

  撫著孩子的臉,她靜靜擁住他,沒有表情。

  沒有哭,她從不悲傷,只是雨水拚命滑過眼眶,像是流淚。

  「……母……親。」

  縱使聽見了,卻沒能有其他表示。

  她在失去,不論眼前還是記憶。

  「……母親。」

  她不是眾神獨寵的女人?她不是打從開始就該知道全部?

  誰在說謊。

  「愛……妳。」

  孩子沒闔上眼,微笑著,即使雙眸進入失溫的夜,仍有一絲光莫名閃耀,將原本要一輩子的愛全交付給潘朵拉;她替他蓋上眼皮,闔緊希望,好似他只是睡著,作一場很長的夢。

  抱起孩子,她在雨中等伊皮米修斯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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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