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一如往常,潘朵拉的視線不時透過石砌的窗張望,在屋裡踱步,等他歸來。某種意義上,歷史也能稱作知識,儘管並非智慧,智慧是女神雅典娜的才能;她在先天上已探得眾多生命的大綱細節,豈能容許不知道的事。

  她早已看透她的丈夫。

  伊皮米修斯,前世是以新建材築巢的鳥,導致未出世的孩子相繼破碎;前前世是再三拖延結蛹的蟲,最後失去羽化機會;前前前世是老選怪河道,終其一生游不回故鄉的魚……最前那世,只是一叢異地的花,連神掌管的領域都不到。

  宙斯將他的名字取得真好,世世後悔;至於他的兄長,最吻合的那世就是活五百年的老烏龜,深謀遠慮而不知變通。

  什麼都看透,但是她看不透眾神送的小木盒。成婚時眾神祝福他倆,同時一個個在盒裡置入什麼東西,她不清楚,眾神背對他們聚集,擋住視線;木盒現在擺在大廳石架上,有鎖,是普羅米修斯建議裝的。

  陰險的老烏龜。

  小木盒究竟裝了什麼?

  其實她盡量不去試探,但是最近的好奇心不時鼓譟,像隻小蟲在腳踝叮咬,不去管它就會消腫,但是很癢,小蟲還不要命地在妳耳邊聲嘶力竭。

  「在發呆?」

  突然,門邊的詢問將她自空想拉回。

  她抬高眼神,眨動輕盈的睫毛。

  「早點回來我就沒空發呆。」

  「妳要我回來?」

  「要你帶禮物回來。」她要求每天都要。

  拉上身後的門簾,依皮米修斯檢查一下簾布有無破損,稍有破損就得撤換,不然又會哀她牢騷,「這麼刻薄,不多體諒妳辛苦的丈夫。」

  「抱怨對方不體諒,先想想自己有沒有。」

  「在外我無不想著妳。」

  「說謊,只想我帶孩子,」也不清楚那孩子從哪來,嫁給伊皮米修斯後孩子就在了,是個沒嘴巴的孩子,說不了話,「又跑出去玩了,完全勸不聽。」話說得輕,就怕空曠大廳將抱怨回聲,吵耳又煩。她甚至覺得孩子其實沒有耳朵。而對方只是保持微笑,端詳半晌。

  然後直接從潘朵拉身邊走過,速度不快,卻沒能讓她反應過來;她急轉身,但是他沒打算再看她,背對著,「妳知道,我一直後悔娶妳。」

  將一件剪裁大方的淡粉布裙輕輕擱置木桌,他就走進自己房間不吭一聲;他並未跟潘朵拉共枕,連三餐也是各自解決。在他進房後她就興奮地抓起布裙,以雙手展開,潘朵拉跳向石窗教夕陽灑上布面──樣式簡單卻不落俗套,她熱愛每天的禮物,總是令她覺得明天穿上、便比昨天更美。

  屆時她是世上最快樂的人。

 

 

  「妳知道我不會給妳答案。」

  「我一定得知道盒裡裝了什麼。」

  他感到好笑,試圖將過長的黑髮甩向兩邊,卻白費力氣,「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對方居然不止一次奢望他給鑰匙。對方挑起粉紅唇線,微乎其微的弧度,但是他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又不是貓。」

  「對,妳是女人,」男子仰高頭,高聲長嘆,「女人唷──」

  高加索山頂空氣冰冷,尤其懸崖峭壁的視角使她感到無望的蕭瑟;這裡沒有翠綠色,只有歪斜的枯木和乾硬的草。拉緊斗篷領口,她很不服氣,「我一個人類弱女子徒步上山,難道你不會因此感動就大發慈悲、開解我?」風的呼嘯變得更嚴厲,夾雜揮之不去的鷹鳴,預告重複的絕望,「老烏龜,小心掀你底。」「不是還帶著孩子?妳並非一人。」俯瞰潘朵拉身後抓住衣襬的孩子,普羅米修斯的眼神每次都很怪,大概是孩子沒嘴巴的緣故。

  幸好這孩子不需進食,估計也屬神族之人,「是他自己要來的,所有事怎麼說都不聽,偏偏上山找你,他一定跟。」她覺得麻煩,不斷企圖推去要黏一輩子的手。

  他笑了,但是右腹部很痛,還是別笑的好,「我已在此受難,無法脫離;掀我底?今生前世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詆毀我也是無用。」他晃動牢銬雙手的鐵鍊,鏗鏘聲響無力,卻夠使潘朵拉不舒坦地往旁邊看,不忍直視,「況且我只在意人類好不好……生活有沒有困難。」

  很該死,宙斯還將他私自畫下的鎖銬設計交給火神鍛造,然後對他用上這些鎖。

  「祂就是不高興你這點,你對人類太好。」

  「妳也是人類。」他眼光銳利,像在譴責卻又暗示背後的慈悲,逼得潘朵拉再看一眼都不行,連忙轉身,安撫孩子躁動的頭。

  伊皮米修斯和普羅米修斯在神界王位戰時力挺宙斯,助他爭奪成王,宙斯理當容忍盜火的事;但是破壞規定,不就間接表示可以違反祂的紀律?所以在宙斯將潘朵拉送給伊皮米修斯不久,就將普羅米修斯封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每天派一隻鷹去啄食他的肝。由於身為神,他的肝每天會重新長回。

  風聲、鷹鳴,將至的痛嚎。

  重複的絕望。

  但是不懂的是,將她送給伊皮米修斯究竟會帶給人間什麼懲罰?儘管她應該什麼都懂,透過萬物生命的記憶。

  「總有一天,祂的神話必須為他捨棄先見之明付出代價。」男子冷吭著,彷彿真能先知未來,「就像妳承載眾生的記憶,卻犧牲愛的印象。」

  「目前看來,愛並不是那麼有力量。」聳聳肩,她沒轉身看他。

  時間快到了。

  「妳知道天賦可以『賜與』,那麼得到這項天賦的祂,為何不用在自己身上?如此祂便真正是無人能敵。」

  「祂愛我。」「哈!為無數愛種,他將一再背信希拉。」「我也愛祂。」

  這使得笑更加劇烈,右腹的痛暫時無法打敗他;她好奇地回頭,關於現在進行的記憶,她懶地動用天賦,「有什麼好笑?」

  「妳如何覺得妳愛祂?」「因為我不了解祂。」「不了解就能證明妳天賦所致?」「可以。」「妳似乎也不太了解自己。」「我一向對自己呵護備至。」愛自己並沒有錯。

  「妳──」

  「時間要到了。」低頭注視孩子的眼,她有預感。

  「……儘管並非藉妳的肉體出世,他是妳的孩子,」突然,他的口吻不再失序,男子刻意壓低音量,風大得她必須很專心聽,「想辦法愛他,以對的方式。」

  「……我根本不了解他,這種愛難道不對?」

  之後沒下文了,真要勉強說,大概就是天邊一塊陰影俯衝而下、撕裂皮肉,濕滑的岔音夾雜血的濃郁,普羅米修斯體腔內的肝遭受搗碎、啄食,肋骨被尖喙摩擦發響;他痛嚎,不成字句地嘶吼,若天崩地坼,令人聽得心碎成粉。也忘記拉緊領口抵禦風寒,潘朵拉緊摀孩子的雙耳,快步下山,使神漢密斯在山腳處等她,準備將他們送返住處。

 

 

  奧林匹斯山是神的領界,高聳巍峨直入雲霄;唯一的出入口有雅努斯站崗,他是門神,前後各一張臉,轉頭探查的動作都省去了,因此可以嚴密看守,很像在後腦勺戴張假面,不過兩張臉時常為了小事鬥嘴,確實是不同的思想體。

  奧林匹斯的海拔雖高,風卻舒爽宜人,像魚悠游、午後太陽在湖面躍動金光、戀人的第一個吻。本還跟在潘朵拉身後的孩子已不見蹤影,她慣以為常;解下斗篷,露出篷內穿金戴銀的耀眼行頭,並非完全為了虛榮,而是再怎麼受神寵愛,她還是凡人,理當裝扮合襯,好表示她對來往出入的神一份敬重。能上奧林匹斯山的凡人也只有她。

  除了簡單的石柱做為門口指標,另外還有兩隻巨獸趴在柱子各一邊,傳聞因為牠倆的駐守,時間無法進入,諸神得以青春永駐。青春永駐,真是美麗的詞彙!所以她喜歡上奧林匹司山,只是散步就可以高效率養顏美容。不過她會挑時間,關鍵在於她不想在這遇上伊皮米修斯。

  起碼他工作時她才上山。因為專司公文,工作期間他不會任意移動。他一定也聽說過她上山,神跟人類同樣蜚短流長,只是他回家都不說。最近可以肆無顧忌上山,因為伊皮米修斯去了趟遠門,上層指派。

  向雅努司和巨獸禮貌性點頭,她進入神的領界;還不忘回頭向雅努司後面的臉致敬。經過許多固定格局的小神殿,與大大小小的神祇打招呼,途中遇上神色難得匆忙的阿忒彌斯,她是月神,傲嬌的少女,有著倔強的櫻桃小嘴、近透明的碧眼、銀亞麻色長直髮和清麗的氣質,一看見潘朵拉便露出沒誠懇度的燦顏,說自己還沒整理儀容就出門,想起自己快沒時間,於是揮手道別。沒整理跟有整理想必差不多,天生麗質。她應該是急著去跟阿波羅交接,雖然山上沒有時間問題,但是他們掌管的太陽和月映照地上萬物,可不能遲。

  穿越橡樹林間的石板路,她走向最前最高的主殿;與其他小神殿同樣格局,卻因本身的巨大儼然氣派。步完石階,跨進殿堂,裡面的陳設更是動人,多少異界珍寶佈滿視野,不知名的樂器、奇形雕塑、鑲有寶玉的象牙餐具及金製桌椅,牆面壁畫述有創世後泰坦諸神的緣起。她為自己的家感到噁心,灰泥石塊重覆黏貼的印象於她腦中不斷積壓。

  守衛和侍僕見到是她都沒阻攔;等她腳步彎進長廊,立即望見底端的希拉──不亞於宙斯的霸氣戰裝,手持鋼刀,梳起的金髮用鑲有花葉的銀冠固定;她正領著三位隨侍女神朝潘朵拉走來──她趕緊退後,退回十字交岔口重新選路,這樣的通道設計是改過的,想必宙斯是別有用心。

  為了愛。

  愛很重要?

  某些愛的確必須,譬如信仰,她無法放下對祂的虔誠。偉大的祂要是割捨愛,就能換取透視歷史的強悍,但是祂是出了名的拈花惹草,不需她去揣測,許多傳言和事實不謀而合。

  她在最裡最寬敞的房間看見了祂──甚至比接待處的穿堂還要宏偉,列柱的雕刻更為細緻精巧;沒有其他神覲見,沒有僕從,祂為了她支開所有人。她放聲大笑,不顧形象地奔前,項鍊、耳墜以及其他沉重飾品劇烈搖晃,叮鈴發響,在她裹著一層薄衣的肉體上跳歡慶的舞;祂微笑,慈祥卻未淪為斑駁老者的容顏,一頭白髮仍是散發陽剛魅力,獅鬃的狂野。沒有其他聲響,全數門窗自動緊掩,偌大空間只剩莫名的風步伐輕盈。祂緊擁她,將她托入懷,以厚實的掌撫遍她肌膚每寸,包括受衣物庇護的底下所有;她享受,用嘴輕咬祂左耳,以舌尖若有似無地滑過,呵幾口氣,讓祂覺得她頑皮。她悄悄說起最新的歷史,是祂要她這麼做的,祂必須知悉誰的心中對祂藏有秘密、甚至不可告人的野心,透過她。這就是賦予的緣由,將愛和天賦一併放進她的肉體,與靈魂緊密繫合,而每天,祂將贈上祂偉大的吻與愛撫。

  犧牲愛又如何?倘若為祂換得才能,她死心塌地。

  「有一盆花想送妳,異界使者向我進貢。」

  啊,禮物,祂送的,無論什麼都最棒最美。

  「那天婚宴上,我有給妳使眼色。」祂忽然轉了話題。

  她不太聽到祂說什麼,女子只是感到舒服,以迷濛的笑欣賞對方深邃的臉型;溫厚的唇在她肌膚上下游移,濃密的白髮連帶落上她的肌膚,像雲柔軟。

  「罷了,妳會懂的,妳求知若渴。」

  下體突如其來的刺痛使她悶吭一聲,她忍住,因為她明白,一段時間的痛將化作手舞足蹈的喜悅,喘息會展翅,朝天空擁抱。

  儘管不理解祂又怎樣?她只要明白愛對祂來說,非常重要。

  「沒有妳,我將失去世界的緣起緣滅。」

  語畢,他們擁吻,舌與舌在濕潤黑暗的小空間打轉,房內的風在焚燒,他們必須褪去原本單薄的衣物以退熱,但是還不夠,心中的火也需釋放。之後,在期限前的每天,他們不斷地在象牙寶座上交媾。

  繼續,以無垢的愛延續信仰。



arrow
arrow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