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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么,」護士阿姨忽然喚她的名,「我又連絡不上妳叔叔。」

  躺在病床上,么么盯著走到床邊的護士阿姨,眨動她的黯紅雙眼,臉上堆滿不可思議。

  「阿姨,我不是說過好幾次?我叔叔是能不接電話就不接的。」

  那場火車事故,每具殘骸都血肉糢糊,認不出誰是誰,只知道用DNA核對後確定沒有生還者,父親死後連屍體都沒能留住。

  之後,全家族便開始討論扶養權的問題。這麼一個災厄,任誰都不會想接手,還是遠房親戚中一位叔叔莫名接下這塊燙手山芋,原因是他事前從未聽聞有關么么的報導(這很難得),而家族的其餘人當下便做了決定,要對那位叔叔選擇性矇蔽事實,慫恿他扶養么么。

  論錢,這位男子早已繼承一筆龐大遺產,不過錢這種東西永遠不嫌多,聽親戚們都說么么家的經濟狀況還算小康,就沒想太多。等他接手後才耳聞未被告知的真相──那受到詛咒的不幸女孩。

  不過在起初他並沒有太相信,反正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錢,幸與不幸對他來說差別不大。

  只是情況急轉直下,他所投資的公司一間間相繼轉衰,更甚至倒閉了,這順勢令他將諸多敗事全歸因在么么。到現在,他能不管么么就盡量不管,能不碰上就盡量不碰,怕是看到女孩一眼,都可能會折壽半年。

  「好幾次了,根本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沒有監護人的簽名,妳不能隨便出院的……」么么面前這位護士倒是經常為她打抱不平。

  「至少,我好得差不多了呢。」么么快樂地向阿姨報告身體狀況。

  自從父親去世,而她剛升上國一,同學便開始欺負她;隨著欺負的規模越演越大,眾人便覺他們所遭遇的災厄減少許多,所以他們越來越樂於惡整么么。

  畢竟她是個煞死自己父母的不幸女孩,為他人帶來不幸,不過,倘若她自己身受不幸,將會是萬人之幸──

  從一開始的抽屜塞垃圾,演變成隨時可能會弄斷手腳的惡劣玩笑,連父親替她買的黑瞳色隱形眼鏡都遭到破壞;在許多過程中,唯一對她伸出援手的便是醫院中的護士阿姨,並不是阻止了什麼,只是每次送醫後,她會很剛好地負責照料么么。看顧期間,阿姨總會摸摸她頭,安慰她,並且聽她吐露心聲,給予么么心靈上的支持。

  不過么么從未談起太深的過去,至少,作出死亡預告的始末,她都未提及;答應過父親了,只要跟夢有關都只能跟他說。

  好不容易熬過黑暗的國一、國二時期,如今國三了,同學們也逐漸忙於課業,沒有太多閒暇捉弄么么,即使惡整偶發,也不至於太慘烈。這次住院只是因為她一時大意,在感冒後還堅持上游泳課,因而演變成肺炎,與受到欺負的事實並無關聯。

  「阿姨,我沒事的。」坐起身來,語氣稍微虛弱,么么慣性地綻出一抹笑,像煙花,「妳去忙妳的吧。」

  那微笑是何其溫柔、暖人,像一顆恆星所洋溢的熱度,能夠溶化任何人的心防。

  「……我真不懂,妳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這般迷人的笑,從沒生氣也沒哭,他們怎能夠忍心……」阿姨嘆口氣完,便聽從么么的話走出病房,將房門輕輕關上,好讓么么的休養空間能更安寧。

  其實么么心底清楚,自從阿姨與她接觸後,阿姨發生的意外是日漸頻繁,但阿姨每次跌倒或撞上東西依然沒有怪罪她,總是在有些年歲的面頰上泛起笑意,魚尾紋更深了。

  是提醒她……不用擔心嗎?倘若自己無法幸福。

  沒關係的。

  沒關係,沒關係。

  至少,自己還有著為他人祈求幸福的能力吧?

  即使很多人曾對她做過什麼,都不要緊,因為是自己天生招致不幸。

  緩緩閉起眼,即使一片黑暗,她仍希望所有人獲得幸福。

 

 

 

  砰答!病房的門霎時被粗魯開啟,並且迅速關上。

  么么睜開了眼,沒有太大驚訝也沒起身,僅是轉過頭,看著癱坐門前、不停喘氣的女孩,么么的視線卻剎那聚焦在對方的幽藍色瞳孔──是那樣純淨、清澈。門外許多腳步聲倉卒跑過,估計是醫務人員為了追逐眼前的人。

  她似乎喘得比一般人還久;等穩定些後,她瞇起眼,友善地朝么么笑了笑。

  么么在短時間內也不知如何回應,畢竟這美麗的陌生訪客來得太快;她一定有混血吧?不然不可能有著清澈的藍眼、微捲的金黃長髮、以及很深的臉部輪廓。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對方穿著的病人服上並未掛上名牌……

  「星么么,」對方卻先喚了么么的名字,站起身,親暱的口吻像是並非初次見面,「我找好久了……呼……」美麗的訪客些微喘息著,「我叫做愛麗絲‧華特。」她以非常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紹,然後伸出手。

  對方……找她做什麼呢?

  么么還是慣性地綻起笑,並未將手迎向她的,「吶,妳找我有事嗎?」大概是來理論的吧?因為自己的雙眸,這對深黯、銹紅、受詛咒的雙眸,「如果先前有對不起妳家人的事,對不起喔。」

  看到么么這般賠笑認罪,對方卻直落下淚。

  下一秒,愛麗絲已經撲向么么,緊摟住她──

  「我太晚見到妳了吧……對不起……對不起……」

  她完全搞不懂發生什麼事。

  愛麗絲的金髮有著香香暖暖的味道,像空中花園上種滿太陽花。

  擁抱很用力,很真實。

  「宇宙間的星星不會只有一顆,世界這麼大,妳一定還會再遇見其他星星,彼此相互吸引、牽絆。」瞬間的擁抱讓她想起父親生前說過的話──

  她的眼睛清澄地就像兩顆奪目的水藍恆星。但當么么遇見的此刻,也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走了,只是靜靜地,靜靜地被抱著。

  或者她也早已抱緊對方?好久好久……即使獨自發光發熱,在人群裡獨樹一幟地存在,等太久了,從未感受過恆星彼此相吸的能量……像是不可能的魔法般……

  好久都未體會幸福的片刻。

 

 

  門外的腳步仍是來來往往,聽起來很慌張,失去醫院內該有的沉穩。愛麗絲說,是她本來要轉去醫療設備更齊全的醫院,不過那邊滿了,就先來這間作短期休養;偶然得知么么也在這間醫院,就突然衝出加護病房。

  不過他們再怎麼找,不進么么的病房是找不到的。

  真不懂自己受他人懼怕的衰運是幸或不幸。

  「但為何要找我?我們未曾相識。」么么歪著頭。

  愛麗絲倒是沒有隱瞞,「……我最愛的外婆,幾年前受到妳的預告去世了。」

  終究是因為自己那雙受詛咒的該死眸子。

  儘管如此,么么依然沒有垂頭喪氣,她仍面掛微笑;愛麗絲瞧見,像是想衝動說些什麼,卻又將話硬生生吞回肚內,繼續剛才的話,「起初我也非常厭惡妳,妳奪走我最親愛的外婆……但……」眨眨眼,長睫毛輕飄飄的,她不自然地咳了幾聲,「我卻從那時……開始看的見往生的靈魂。」她的眼神像想尋求相信,畢竟怪力亂神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么么當然不會覺得對方在開玩笑。

  是不是,凡從夜空殞落的星子,都有著不凡的宿命及能力?

  「在喪禮後,外婆跟我說的第一件事,便是感謝妳,要是沒有妳的提示,外婆自己還不會知道自己時候到了,我們全家族的人也不會趕在她離開前一塊陪伴她,不過大人們仍不相信我為妳的辯解。」愛麗絲說到這時,她又瞇起眼,笑了笑,「不止我奶奶,凡是到過妳夢境的魂魄,他們如今都還等在我的周遭,因為他們無法再進入妳的夢,所以想要我替他們說出真相,不過家人不准我聯絡妳……」

  似乎到過么么夢中的人,活著之時都不再記得夢中的記憶。不是都說人死後才有機會進到別人夢?不過她不在意,她此刻的笑意很靜,並且會聚心神在聽。

  然後,愛麗絲將身子倚在么么肩旁,重量卻不沉,像是一顆羽絨抱枕,「他們和我都很難過,在得知妳爸的事故後就更難過了,一直以來,妳就是不斷地這般笑,獨自地、逞強地、若無其事地……」

  ……

  還能多堅強?

  還能多牢固?

  好久了。

  早就定型的快樂,只是由於她在夢裡承諾遠行的父親,對將來遭遇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會生氣,也不會悲傷,要用笑容抵禦一切。

  可是她一直……都好想……

  「比起任何人,妳其實是最想擁有幸福的,只是妳一直沒找到理由,可是妳從來不需要理由……」

  窄小病房的窗外,寂寥的夜靜靜下起一場雨。

  「他們認為妳招致不幸只是過度揣測,妳從來就不是不幸,妳是幫助他人完成臨終願望的女孩,妳是讓幸福和故事繼續延續的女孩,妳是紅色星辰所眷顧的女孩,妳是……」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被托夢者』啊……」

  那一晚,徘徊已久的亡魂終於能面帶笑容離開塵世,而多年對自我的誤會,剎那間在么么心中獲得冰釋。窗外夜雨滂沱,而么么眼眶的紅色流星雨也滂沱,終於,閃亮亮地劃過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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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殤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